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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天際頂點的戰鬥已趨於白熱化,紫雷盈紅、霜雪染殷。

羅限左臂勾爪給打落,銀甲血跡斑斑,半張臉俊美依舊,半張臉卻魔形盡現,滿佈墨色咒印,紅唇下露出長長獠牙。

神暢催動全身靈源,寒氣逼近極致,連睫毛都結了霜,白衣與銀髮點點血色如梅,氣息自口中呼出,盡是白煙。

「你們一群妄居清高的烏合之眾已死傷大半,」羅限也喘得厲害,冷哼道,「殤華就這麼坐視不管麼?睡了五十年,腦袋也不好使了?」

神暢凝視對方不答,秉持擒賊擒王的初衷,迎面又送去一劍。

仙魔雙強,靈源都到了極限,此時幾乎就是肉搏,劍爪相擊,雷雪迸飛。

神暢是覺得奇怪的。

不只對仙主的無動於衷,更奇怪古怨面對仙主時的反常。

他不是沒有捕捉到他們的對話,但問題是沒能聽懂多少。

似乎還與自己有關。

加上羅限在前、仙眾潰敗,神暢前所未有地心緒不寧。

「唰--」

仙將悶哼一聲,勾爪迎面掃過,尾隨的雷電險些打在仙將清俊的眉眼上。

殤華昂首微笑。

「依琴主之言,看來是對人族與神暢毫無留戀了?」

古怨不接話碴,旋動幾下琴軫,再次扣弦,「仙主,這瑤河之濱,就由魔族接手了,你那結界就算不撤,也不會影響魔族汲取靈源。」

他掐撮三聲,此次連頗具修為的中階仙將均感心魂俱裂。

殤華嗓音卻依舊不減愉悅,「琴主若奏出這一曲,恐怕自身修為也會大損。」

「不勞費心。」

古怨抹去嘴邊血沫,神色已恢復原先淡漠,舉手又要彈落。

「嗚哇……!」

一聲微弱嬰兒抽泣,清清楚楚傳進琴魔耳中。

琴音突然就變了調。

天上晨昏,人間百日。

百日雪災雷禍不絕,瑤河城再豐饒富庶,早已糧盡,吞雪塊啃樹皮,不足止飢。

有些老弱傷殘禁不住苦難死去,加之湯倫與方黎等,屍身均成了寶貴肉品,但城內人口眾多,很快就給吃得乾乾淨淨。

再來便輪到不事生產的嬰孩了,家家戶戶閉著眼,易子而食。

一聲接著一聲,城中嬰啼四起,連著母親哭喊,淒厲異常。

焦楚兒之母苟延殘喘,拚盡全力要保全孩子,眼見眾饑民勢如狼虎,抱緊懷中嬰孩死命奔逃,給逼至城門,眼見孩子就要給搶走,不禁放聲哭嚎:「公子――!公子――!別讓楚兒死不瞑目啊――!」

古怨與殤華四目相對,說不出哪雙眼睛更冷漠。

後者嗓音卻愈發欣悅:「琴主果然決絕,人性至此,何需留戀?」

古怨緩緩抬頭,眼望天際,魔族數量遠勝仙眾,更上雲端之處,仙魔兩尊雖鏖戰不休,仙族退兵是遲早之事。

殤華看上去卻絲毫不在意,反倒對瑤河城中芸芸眾生更有興趣。

城中有人絕望哭喊。

「老天爺啊――咱們是做了什麽,祢要這麼苦毒?仙魔交戰,和咱們有什麽關係啊?」

焦楚兒孩子已給一名面黃肌瘦的漢子從婦人懷中奪去,直奔火堆。

老婦在後頭死命追趕,哭得聲嘶力竭,一個沒挺住,背過氣撲倒在地。

那漢子已餓得頭昏眼花,急不可耐奪過一根削尖樹枝,就要往嬰孩腹部扎進去。

旁人不忍直視,卻聽「咚」地一聲悶響,有東西落到泥地之上。

卻是那漢子的腦袋,右手還高高舉著樹叉,臂彎裡嬰孩卻不翼而飛。

對不住。

眾饑民四處張望,卻見嬰孩給一名紅衣青年輕輕抱在懷裡。

那青年黑髮披肩,臉色極其可怖,嘴裡鮮血汩汩湧出,染紅了整個下巴,懷裡除了嬰孩,還有一床赭紅古琴,赫然出現在此情此景,甚是詭譎。

他轉向那昏厥老婦,卻見早有幾人持著柴刀將那老婦拖到道旁準備分食。

青年神情疲倦,左手在琴上虛罨一聲。

再次人頭落地。

對不住。

青年緩緩來到老婦身畔,卻見她早已給一刀砍在胸前,出氣多入氣少,見到面前形影與那完好無缺的嬰兒,晦暗眼前陡然一亮。

「公子……」老婦喘了幾喘,勉強道,「多謝你。」

「不必。」青年嗓音也很微弱,卻異常清明柔和,「是我要謝妳,還有楚兒。是她在瑤河裡提點我河水有療傷之效。」

「孩子……」

「我會照顧他。」

「謝謝……」老婦笑容慈藹,「望老身能助公子,早日如願。」

青年微怔。

「楚兒在我夢中,曾說公子以魂煉琴,只為守護傾心之人。」

「她……聽見了?」青年神情複雜,「我一己私心,妳猶願幫我麼?」

「助公子如願,是老身福分。」

「即便無法入輪迴?」

「卻能與吾兒團聚。」

青年不語,琴音騰起,彩蝶幻化,停在懷中嬰兒額上振翅須於,狀似戀戀不捨,嬰兒凝視眼前絢麗,也漸漸止住了哭泣。

古怨緩緩轉身,突然眼前昏黑,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勉強抱緊孩子站穩,一股腥甜湧上喉頭,又是大口鮮血嘔在紅衣前襟。

耳際傳來殤華忽近忽遠的嘲諷:「琴主半是人身,強行衝破我這結界,約是有些不好受吧?」

「……」

「琴主不是對人毫無眷戀麼?怎仍願以身相護?委實有些言不由衷啊。」

「……」

「看來,比起被痛苦撕咬至死,琴主也認為,我這送魂臺還要來得痛快許多?」

「……」

「要不,就讓小仙我來了卻這瑤河城民與琴主之苦吧。」

古怨神情驀然一凜,眼見身周饑民突然紛紛倒地,魂魄離身,奮力翻琴在膝,右手滾拂,以音韻照護週身,旋即凌空而起,意欲再次衝出城中結界。

送魂臺再啟!

送魂臺一開,古怨自己縱然無礙,但懷中嬰兒勢必難以保全。

豈知殤華瞬間就到了眼前,且劈手就去奪自己懷中古琴。

轉念電光石火,古怨回身護琴,什麽都明白了。

殤華最想要的,不是瑤河靈源、不是滿城人魂,而是他的琴。

漫天雷雪突然間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普世光芒。

那光比烈陽更為耀眼刺目,教人不敢直視,照亮了瑤河城殘破幽暗的每處角落,也映照在每個形容枯槁的瑤河城人身上。

他們只感受到瞬間的旭日溫暖,然後就失去了意識。

諸仙群魔都停止了爭鬥,一則大局已定,仙眾給團團包圍,徒作困獸之鬥;一則送魂臺吸取千萬生魂的壯景,五十年方得以一見。

魔尊仙將也都罷了手,卻非送魂臺之景,而是雙雙都察覺到不尋常。

錚錚錚數聲淒切,走調的琴音劃破天際,聽在雙方耳中,宛如震耳欲聾。

古怨二度脫出結界,卻也耗盡他僅存的大半氣力,幼子在懷,又要禦敵,琴弦在殤華赤手空拳的追擊下竟接連斷了三根。

斷的好似他自己的命脈,根根連心劇痛。

殤華輕笑不絕,身形飄忽,驀然欺近身,夾帶仙氣的軟綿綿一掌,就拍在古怨抱琴的右臂上。

古琴脫手。

雷電隨至。

羅限挾帶狼虎之勢,滔滔而至。

殤華縮回給劈得焦黑的雙掌,笑意不減,霜雪於身畔掠過,直擊魔尊門面。

「放羅限一馬,將古怨琴奪來即可。」

神暢一怔,看向羅限懷裡幾乎昏迷、臉色慘白的琴魔,以及那兀自給他牢牢抱在懷裡、給顛簸得嚎啕大哭的襁褓小兒。

前所未有,眉毛霜雪猶未融的神暢發問了:「為何仙主執意要那琴?」

話一出口,不只神暢自己,連對面羅限神情都有點微妙。

天上地下,誰不知曉仙將神暢唯殤華是從、使命必達,哪裡有過問的時候?

「……末將遵令。」神暢回過神來,凝霜再起,卻仍是向羅限劈去。

殤華顯然也有些反應不過來,半晌,嘆道:「爾,不必打了。」

神暢面無表情收劍退回,「仙主。」

「送魂臺即將關閉,既然仙家大勢已去,我們這就撤吧,」殤華緩緩轉向渾身兀自黑氣滔天的魔尊,「尊主,還請善用這瑤河之濱,我軍既已言敗,可否放行?您懷中琴主,也亟需救治。」

仙魔相爭已久,但勝負既分,從未有趕緊殺絕之理,聞言,羅限冷哼一聲,打了個響指。

轟然巨響,紫雷將一干仙將兵器劈落墜地,諸仙個個灰頭土臉,化為飛雪離去。

「滾吧,」魔尊寒聲道,「五十年後待仙主醒來,再瞧瞧有多少肉體凡胎能得到成仙,去當送魂臺下的走狗。」

殤華不應,看了看那給對方扛在肩上的赭紅古琴,又望向若有所思的首座仙將。

「爾,還不離麽?」

神暢轉頭凝望,白瞳流轉,沉默半晌,「我隨後跟上。」

殤華隨其目光,輕嘆一聲,「仙魔殊途,爾,不怕入魔?」

神暢神情掠過一絲迷惘,「末將是仙。」

「那就銘記此點,勿忘己心。」

羅限臉色鐵青,右膀將古怨攔腰攬著,左臂扛著那床斷弦之琴,正撮唇長哨為令,指引剩餘魔兵,遠遠便見神暢正緩緩收劍而來。

一記黑雷打在凝霜前端。

「你敢再進一步試試?」

仙魔雙將早已筋疲力竭,但羅限真要發起狠來不計一切,此語倒非虛張聲勢。

神暢只是注視一動也不動的古怨。

「……我可以消去他體內的仙氣。」

「不需要。」

「他需要。」

「呦,仙將神暢何時對這小小琴魔如此上心了?」

羅限挑眉,危險地瞇起鮮紅邪眸,「你留在他體內的仙氣痛著磨著,說不准還讓他挺樂呵的,你擔心個毛?你又有什麽資格擔心?」

神暢蹙眉,愈發起疑。

他再木訥內斂,也聽得出與羅限對話至今,對方語氣便隱隱透露出自己與古怨似乎別有淵源,卻又始終不願明言,加上先前所聞,更是滿腹疑竇。

他記憶不差,萬般思索,卻毫無與琴魔接觸過的印象。

除非,此事發生在他度劫得道、或是古怨喪心入魔之前。

念頭至此,神暢臉色微變,「你,究竟是什麽意思?」

「我什麽意思?我的意思是,你這傢伙怎麽就不死開一點呢?」

突然間,古怨身子微微一動,輕咳出聲。

羅限收緊臂膀,讓古怨艱難地緩緩直起身子,依偎在自己懷中。

神暢注視琴魔,白眸如霜,卻目光如炬。

「琴給我。」

古怨啞聲道,從羅限手中接過赭紅古琴抱進懷裡,將嬰兒塞給對方,似乎稍顯安心,才徐徐迎向對面直挺挺的目光。

百年未變的眼眸,可望而不可及。

仙魔相視半晌,竟有一瞬的似曾相識,如泣如訴、如癡如慕,盡為人欲。

只是一瞬過後,徒留惘然,一如紅塵滾滾中所有不經意的回眸。

神暢想起湯倫與方黎那些痴狂愛慾,胸膛痛楚隱微又起,同時有股難以言喻的躁動,在他渾身的仙風道骨裡蠢蠢欲動。

古怨看了半晌,扯起嘴角淡淡一笑,將湧上喉頭的血嚥回肚裡,傾身向神暢緩緩前行。

只是腳踝又給銀尾巴不滿地勾住了。

「……我就說幾句話。」

羅限還抱著襁褓,悻悻然收回尾巴。

古怨來到仙將身前,「此去,兩不相見。你有什麽話麽?」

神暢聽他說「兩不相見」,神情已露不豫,又聽他氣若游絲,驀然便伸出左掌按在對方心膛。

一記黑雷又砸在凝霜旁,直接燒穿神暢雪白的下擺衣角。

仙將巍然不動。

古怨早就沒什麽力氣,毫無防備給按住胸口,一時間也愣住了。

仙魔相剋,兩方肌膚相觸之處激起陣陣刺痛,但神暢饒是不鬆手,甚至右手一起緊緊抓住古怨肩膀,將左掌心結結實實抵在他心窩上。

凝霜嗡嗡鳴響,古怨體內橫衝直撞的劍氣隨著劍鳴回到神暢掌心,然後逐漸散去,直至點滴不存。

神暢緩緩收手,「……如此,你我兩不相欠。」

古怨慢慢撫過猶在隱隱作痛的胸膛,垂眸淺笑,「你,就這麽不願與我有任何瓜葛麽?」

即便是痛楚也好。

「仙魔殊途,我不明白你所謂的瓜葛是何物。」

神暢沉聲道,「無論前世今生、度劫得道,若你我真有淵源,還望明言。」

古怨忽深深凝望了神暢一眼,搖頭笑道:「什麽淵源?若真有淵源,仙魔又何來殊途?」

他緩緩轉身,「琴魔古怨,就此拜別仙將。後會,無期。」

「且慢。」

神暢只覺對方剎那目光的異常淒絕甚是熟悉,心口又是一鈍痛,遲疑半晌,忍不住喊道。

古怨沒有回頭,倒是羅限已經眉宇深鎖,神情極度不善。

「你的琴,」仙將一個字一個字慢慢道,似乎字句斟酌,表情有一絲難以察覺的彆扭,「很好聽。」

古怨仍是沒有回首,「……君既無意聽琴,也毋須花言巧語。」

他輕聲道,「不過,這句讚美,我記下了。」

他緩緩向羅限前進,周身氣息驀然消散,身子往下急墜。

羅限眼明手快要去撈,孰知神暢比他更快。

仙形一閃,轉瞬間已將古怨抱在懷裡。

即便雙臂與胸懷痛楚立現,神暢沒有立刻撤手,反而前所未有地低眉,仔細端詳琴魔容顏。

古怨肌理淺黃中透著蒼白,眼睫纖長,眉宇如畫,一頭長髮宛如絲緞柔滑,攬在懷中猶有暖意,沒有犄角與咒印,比起魔,看起來更像尋常且脆弱的人類青年。

「……我識得你麽?」神暢心道,同時苦苦思索,「倘若我真與你有任何淵源,你為何不對我明言?」

同時,他也再次確定了。

從方才聽見仙主與琴魔的對話,到替古怨化解體內劍氣時,他就已有七八分的把握。

人,無知無望,喪心入魔。

古怨的胸膛內,卻傳來結實的陣陣心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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