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紅哥兒,今兒個還上不上晚夕樓彈琴?」
「公子,還是這樣玄乎,我家小寶一聽您琴便不哭了,您多彈幾曲再走成不?」
「呦,紅哥兒,今兒也來啦?喏,知道你愛吃甜,糖葫蘆吃兩串再走。」
神暢負手佇立,遠遠注視坐在大樹涼蔭下茶館外的古怨給團團圍住。
只見他對問語始終笑而不答,只管在琴上撥弄幾聲作為回應,接過兩串糖葫蘆,咬一顆銜在嘴裡,衝大夥兒聳聳肩,俯身抱琴,提步便走。
這頭,幾個婦人見神暢氣宇不凡,又老望著茶館,只道他有興趣,幫著解釋。
「公子是外地人麼?那紅衣哥兒也是,來蘭若溪這兒好幾年啦,來的時候就是這副好皮相,這些年一點兒都沒變。聽村長說是個彈琴賣藝的,卻是啞巴,怪可憐見見,琴倒彈得好聽,就讓他在茶館那兒定下。」
「……啞巴?」
「是啊,從沒聽他說過話,要他寫也寫不出來,連個名字也不知曉,咱們這兒,因為他老穿著一身大紅衣裳,親近些的都喚他一聲紅哥兒。」
「……」
「……公子,難道您識得他?」婦人笑道,「您與他,倒有些相像,渾身仙氣,咱們都說紅哥兒是天上的琴仙,別說小孩兒聽了琴睡得安安穩穩,我一身痠疼毛病都幾十年了,聽了幾回琴就覺舒坦,您說奇不奇怪?」
青年仍舊面無表情,波瀾不動的雙眸卻隱隱有回味之意。
天上琴仙,幽谷琴魔。
殊途同歸。
琴聲幽幽自身後傳來,幾名婦人嚇了一跳,回頭卻見紅衣青年抱琴微笑。
「紅哥兒啊,你啥時繞到咱們背後?無聲無息,別嚇唬人啊。」
古怨仍是笑,望向神暢,將一根糖葫蘆遞上前,示意他隨行。
神暢默默接過,在婦人奇異的目光下隨古怨往村外走去。
直到蘭若溪畔,古怨才懶洋洋開口,嘴裡喀嚓喀嚓嚼著山楂,語氣有點嫌棄。
「我說,你幹嘛一直賴在這兒不走啊?仙將是吃飽太閒沒事幹麼?殤華不是剛從睡裡醒來?你不回去和他預備來這兒玩玩麼?」
問了半天沒動靜,古怨回頭,見神暢正低頭端詳手裡糖葫蘆,杵在原地不動。
啪嚓一聲,神暢眼望古怨大步流星過來、低頭在自己串上咬掉一口山楂。
「傻看著幹麼,吃啊!百年沒吃過人食,你是忘了還是怕了?不吃就還來,白糟蹋好東西。」說著伸手要搶回來。
神暢抬高臂膀閃過,看看古怨雙唇吃得殷紅,「我要吃。」
仙魔一前一後走著,溪水潺潺,萬籟俱寂,清風迎面,神暢注視古怨身後黑髮飄揚,帶起陣陣青草香氛,其中卻隱含腐敗腥氣,於歲月靜好之際,徒添詭譎淒然。
最終,古怨再次開口,語氣卻少了戲謔,「你為什麼跟著我?」
神暢垂下在他掌中漫起冰霜的竹籤,「我欲與你交涉。」
「我以為,昨晚在溪畔已經與仙將言明一切了。」
「……若昨晚,我盡力,可破你琴關。」
「我知道啊,可你沒有。」
「仙主已言明,若你願撤去琴關、阻止羅限佔據此地,仙族,必會退讓。」
「喔,你要我如何信你?」
「以我凝霜劍為誓,」神暢垂眸,糖葫蘆竹籤在他手中早已凍結成冰、片片粉碎,「若仙族出爾反爾,凝霜劍就此封鞘。」
古怨回首凝視仙將風中身姿,以及背後雪白劍鞘上飛揚的血紅花穗,忽微微一笑,「你以自己的劍起誓,與殤華何干?他若像當年一般再啟送魂臺,可是你阻止得了的?」
「仙主自有其理。」
古怨似笑非笑地瞅了對方半晌,「神暢,你不會不明白送魂臺對殤華的意義,他要的並非蘭若溪的靈源、所設想的也非仙眾的多寡,即便如此,你仍願意為他賣命?」
「仙主自有其理。」
古怨沉默,搖搖頭,「也罷,你這木魚腦袋,就是再百年也不見長進。」
他轉身邁步前行,仍感覺後頭隱隱寒意,仙將不死心又跟上來。
「神暢,你有點仙將的樣子成麼?老跟在一小魔屁股後頭,我都替您汗顏。」
神暢止步,冷若冰霜的神情沒有一絲赧意,「我要問你一事。」
「問完這事,你就會滾開麼?」
「不會。」
「好,你問,我自有辦法讓你滾開。」
神暢水晶般的雙瞳定在琴魔兀自殷紅的唇上,不知如何心頭如電流閃過,刺痛麻癢之感再次綿延而上,似有若無。
「你,過往與我相識?」
古怨依舊微笑,「五十年前我已說過,你我毫無淵源,今日再會,本就不該。」他彷彿想到什麼,邊說邊笑著上前幾步,續道:「明眼人都看得出來,與我有淵源的是魔尊羅限,我們是雙修眷侶,那才叫淵源匪淺。」
果然一聽到羅限,仙將淡漠容顏瞬時一沉,周身氣息又冷了數分,「……你為何與他雙修?」
本是冷冰冰的語氣,聽上去竟略帶酸意,更好讓琴魔發揮了:「魔與魔雙修,天經地義,難不成,我還有幸與仙將您來個古今絕倫的仙魔雙修麼?」
古怨嘻皮笑臉,真上前靠近神暢雪白的臉龐,深深望進那雙水晶冰眸,只道能噁心著對方。
孰知仙將不閃不讓,就直挺挺站著與琴魔四目相對,兩者鼻尖近得都要貼上了,才聽他平板板道:「也未嘗不可。」
古怨一怔,反倒自己先登登退後幾步,神情似乎閃過一絲異色,旋即又調笑道:「仙將這是動了凡心麼?當心給奪去仙籍、失心為魔啊。」
「仙亦有情。」神暢面不改色道,老老實實都交代了,「五十年前,與你相遇後,我胸中常現痛楚,而今再遇,感受依舊,若真是你我有緣,無論恩怨,懇請相告。」
古怨目不轉睛盯著巍然不動的仙將半晌,忽問:「你還記得劍上花穗,從何而來麼?」
神暢側首一瞥凝霜劍柄上迎風飄搖的劍穗,搖搖頭。
「那就是了。」古怨一笑,「我只能告訴你,待你記起劍上花穗由來,一切自會明朗。」
神暢修長的眉微蹙,顯然對這不清不楚的作答不甚滿意:「你為何……」
驀然幾聲嗚嗚咽咽,一陣吹得不成調的笛聲自蘭若溪上游傳來。
遠處,神暢白日問話的那名男童正坐在大石上不甚熟練地吹著竹笛。
古怨微笑,似乎見怪不怪,「臭小子,真難聽。」
神暢想起男童曾說手中竹笛是溪畔紅衣男子所贈,又覺其身上氣息似曾相識,思索須臾,恍然而悟。
「那是……當初瑤河那個孩子?」
「你猜出來了?」古怨道,「是啊,焦楚兒的遺腹子。」他想了想,補充道:「叫焦靈犀。」
「為何五十年來,外貌仍宛如幼童?」
「這就是拜你的好仙主之賜了。」古怨陰惻惻瞥了仙將一眼,「當時送魂臺催得緊,仍是吸去了他一魂二魄,使他生長遲緩,五十年也只長了個五歲。」
神暢沉默半晌,「所以,是你在養育他?」
「唉呦,我可沒那麼大本事,哪兒有奶娘便扔哪兒唄,現在自個兒大了,在村長那兒幫著打雜,左右能活得好好地。」
他嘴上說得事不關己,神暢心知肚明,那男童看來衣著整潔、言行如常,生活顯然無虞,且五十年來成長如此緩慢,必被視為異類,若無古怨明裡暗裡相幫,必定無法安然存活。
古怨瞧了瞧仙將淡漠思索的側容,忽道:「你走吧。」
神暢固執得很,仍然搖頭,「五十年前之事不會重演,只要你可勸服羅限。」
「羅限是魔界之尊,只有他想不想,沒有我說不說之理,」古怨漠然道,「無論是他,還是仙族,都只管來吧,五重琴關若破,頂多世間少了琴魔古怨,天地如常、仙魔如故,又有誰會在乎?」
神暢聞言,胸膛鈍痛又起,他前所未有地微顯慍怒,向琴魔橫去一眼,彷彿在怨怪對方理所當然對自身毀滅的漠不關心。
古怨即便什麼也不願透露,至此地步,神暢也知彼此必有瓜葛,卻感覺硬是被對方刻意疏離,渾身說不出的古怪彆扭,說是怨怪,仙魔殊途,自己饒是沒有理由與身份去表示。
神暢板著臉在原地糾結良久,「如此,我有最後一問。」
古怨笑得歡快,「請問。」
「你的心,尚在。」神暢道,「為什麼?」
「……仙將此問,差矣,」古怨微笑,紅唇於暮色下弧度完美,卻完美得像笑中含淚,「心在我胸膛之中,那不見得就是我的心啊。」
嗚嗚咽咽的笛聲仍斷續著。
神暢離開了。
古怨垂眸注視方才仙將佇立之處所凝結的冰霜,頰上一塊血肉顫巍巍地掛了下來,鮮血嘩嘩濺落在大紅前襟,他卻恍若未覺,只是喃喃道:「是啊……若是我的心,該有多好啊……」
他茫然在原地呆站半晌,忽覺背後腳步細微,他往頰上一抹旋身,又換上一副玩世不恭的笑顏:「都教了多少回,還是沒長進。」
焦靈犀脹紅了臉,握緊手中竹笛,囁嚅道:「我,我再多練練……」
「還練?笛給我。」
古怨接過笛隨性吹了一小曲,聽得焦靈犀眼睛亮起,「哥哥每次都吹得很好聽。」
「不好聽我吹給你聽做什?」古怨拿笛輕輕在小孩腦門上敲了一記,「別盡是下死勁想吹得好聽,你就當要吹給喜歡的人聽,自然就吹得好聽了。」
「哥哥,哥哥喜歡我麼?」小孩捂著腦袋,「從沒有人說過喜歡我……」
「喜歡啊,」古怨微笑,「只要踏踏實實過小日子、沒想著修仙入魔那些亂七八糟的人,我都喜歡。」
「可是,大家都喜歡成仙的,就像……」想起白日那仙風道骨的雪白身影,男孩眼睛愈發亮了,「就像仙將神暢那樣!」
「喔,你倒說說,神暢有什麼好?」
「他,他又高又英俊,劍法使得好……」搜腸刮肚,「還有他那又白又亮的劍,漂亮,劍上還有紅紅的花……」
小孩兒忽皺皺眉,「但那花好燙呀。」
「你摸過啊?」
「我摸過!」挺驕傲的語氣。
「那你再說說,當魔有什麼不好?你見過魔尊羅限沒有啊?大夥兒都說,羅限也是氣宇非凡,武藝高強,與仙將神暢不相上下呢。」
「但,但魔……魔會吃人、吸人魂魄。」
「你見過魔吃人、吸人魂魄麼?」
「沒見過……」
古怨饒有興味地看著小孩兒有些垂頭喪氣的模樣,「那你看我,像仙,還是像魔呢?」
「當然是像仙啦。」焦靈犀不假思索,眼睛又亮起來,「村裡人都說哥哥像仙,只是,哥哥都不說話,大家都奇怪得緊……我和村長伯說你會說話,他還說我胡說……」
「我只和你說話,這樣不好麼?」古怨笑道,「就你知道我會說話這秘密,這樣不好麼?」
焦靈犀想了想,也覺得挺稀罕的,點點頭,「這樣好。」
「那不就成了。」古怨聳聳肩,伸手於琴弦上輪撥幾回,「今兒個想聽什麼曲?」
「只要是哥哥彈的都好,」男孩認真道,「我,幾次作夢,都夢見了哥哥的琴曲,就好像我娘摟著我在哄我睡覺,我便睡得很沉很沉。」
「是麼,你還記得你娘生得什麼模樣麼?」
焦靈犀搖搖頭,「我只知道她戴紫玉鐲子。」
「那對鐲子,你可收好沒有?」
孩子使勁點頭,從兜裡掏出一塊錦帕,帕中嚴嚴實實裹著兩枚紫玉鐲,光芒溫潤依舊。
古怨微笑拍拍孩子腦袋,盤腿坐好,揚手正待撥落,忽聽遠處隱隱有人在喊:「靈犀--!焦靈犀--!吃飯啦--!」
「是村長婆!」
小孩慌忙起身,「大哥哥,我明兒再來。」
「行啊,我等著你。」
古怨目視男孩匆匆離去的背影,忽覺有異,一時間卻又覺察不出異在何處,他忽一陣頭暈目眩,一綹鮮血又從唇角緩緩滲出。
他凝視滴落在掌心的血點,黯然淺笑。
蘭若溪村外。
神暢身處高空,俯瞰古怨所佈琴陣在村落與溪水中上游處籠罩,隱約浮現出紅光與流轉的咒印。
他略微側首,注視垂在肩頭的凝霜劍穗,鮮紅如血,卻無法喚起絲毫鮮明的記憶。
此物也確實奇特,他功體奇寒,全身上下唯獨這枚劍穗發出熾熱之息,自有記憶以來便一直佩帶,來歷不明。
半晌,他忽神情微變,望向遠方黑雲團團開始聚集之處,猶可見雷電交集,紫光隱隱。
羅限。
仙魔至強,相見分外眼紅。
神暢御劍抵達時,羅限抱胸目視,神情倨傲依舊,漫天紫雷未褪,猶轟轟作響。
凝霜嗡嗡劍鳴,霜雪臨降,神暢銀髮飄揚,掌心按在劍柄上蓄勢待發。
羅限卻懶洋洋道:「今兒個懶得和你打。」
神暢不動。
「你,和怨兒見過了吧?」
神暢表情瞬間不悅,「……不要叫他怨兒。」
羅限笑起來,「怎麼,不喜歡?你是他的誰啊管我怎麼叫他。」
「……你要拿下蘭若溪。」
羅限神情閒適,「我無所謂,有了瑤河,再來座蘭若溪,也未嘗不可。」他銀尾在身後饒有興致地搖擺,「不過,怨兒擋在那兒,也叫我為難。誰讓他是我的雙修呢?」
神暢忍無可忍,「他既是你的雙修,如今魔身腐敗,你卻坐視不管。」
「他魔身腐敗,你以為是誰的緣故?」羅限冷冷道,「你不是知道他體內有一枚心麼?」
神暢淡漠面容閃過一絲茫然,他確實知道,卻不明白古怨魔身難以維持與那枚心有何關聯。
羅限看了他半晌,忽又尖酸地笑起來,「神暢,你真蠢得無可救藥,對著殤華那種貨色像條狗似地忠心賣命,我今日就是來笑話你的。」
提及仙主,神暢神情驟冷,「你究竟想說什麼。」
羅限搖搖頭,「你倒好啊,人之記憶忘得一乾二淨,然後快活成仙,還修煉得頗具威名,殊不知當初渡劫之時,你是怎麽著了送魂臺的道、又是怎麽讓古怨死拖活拉回來的?」
神暢怔住了。
他,著了送魂臺的道?
「瞧你這模樣,懷疑我麽?要不,你自己親眼看看,殤華怕你一柄凝霜劍奪去他仙主之位,趁你渡劫之時開啟送魂臺,當時古怨是如何求我救你魂魄!」
神暢橫劍在前,「你想幹什麼?」
「沒幹什麼,讓你看看你的醜態罷了。」
羅限伸出右手食指在太陽穴輕輕一點,拉出一條細細的光線,光線在他掌心中凝聚成團,緩緩向神暢飄去。
仙將微一遲疑,握緊凝霜,小心翼翼伸出另一手觸碰那光團。
瞬時,光芒散溢四方。
這是羅限的記憶與視角。
他正凌空俯瞰,下方山嵐裊裊,綠意青蔥,山嶺之上綿延數座雄偉建物,演武場、藏書閣、兵器庫、法器閣,儼然是一處修仙門派。
只是現下每名身著青衫的修仙子弟均瞪大了眼,神情驚愕地望向天空。
除了目睹魔尊現身,更有其他原因。
眼前光華流轉,正是送魂臺開啟之初,在場修為尚淺者早已無一倖免,魂魄遭送魂臺吸入,提前入輪迴去了。
視野又是一轉,他驟然來到後山一座修練瀑布旁,高高的石座平臺上坐著兩人,正被忽白忽紫的絢爛光芒籠罩,兩人的面目他再也熟悉不過。
其中一人是他自己,另一人則是古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