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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嘿,前幾天山頭那邊下起茫茫大雪,怎回事啊?」

「豈止大雪?另一邊雷電交加,烏雲密布,幾十棵參天大樹給攔腰劈斷,野火直燒了半個山頭!」

「天相驟變,莫不是仙魔兩界又鬥起來啦?」

「可不是!我這雙眼睛瞅得真,山頭兩端一白一紫,兩影子颼颼颼飛天遁地,那白衣裳的一柄長劍凌空使得多俐落瀟灑,不是神暢是誰?」

「喲居然是神暢!俺怎麽就沒你這福氣,那仙將就是瞧一眼,也得沾上些仙氣!」

「紫的又是哪個魔頭?能對上神暢,準是狠角色!」

「還能有誰?魔界誰狠過羅限?聽說北方一部落就是給他生生轟成一片焦土,連牛羊都沒放過!」

「唉呦!不會是盯上咱們這兒吧?」

「咱們瑤河這兒富庶,定是瞧得魔頭們心癢難搔!」

「幸虧神暢出手,要不咱真得坐以待斃……哎那他們這樣相拼,結果怎啦?」

「隔壁老李上山砍柴,瞧得真!說神暢雖然厲害,羅限魔頭也不是省油的燈,一個給黑雷擊下山頭,一個給飛劍戳穿身體,兩敗俱傷!可不是,山頭那兒如今雪都沒融、火也還燒著呢!」

「可得保佑仙將大人平安無事呀……」

「就是!若瑤河能迎來仙眾,整個靈氣逼人,咱們甭修練啥啥的,光聞聞那些仙氣都能升天!」

「聽你作夢!」

 

錚錚琮琮,琴音裊裊,似是雨聲。

似曾相識,如夢似幻。

音律縹緲,大有仙氣,卻隱隱不祥,略有魔意。

神暢在雙目與胸腔刺痛中轉醒,眼前一片漆黑。

身下柔軟,身上嚴嚴實實蓋著被子,佩劍「凝霜」則給安穩擱在身旁,緊貼左臂,劍身冰涼依舊,似乎感應到主人轉醒,輕輕發出劍鳴。

被黑雷擊中時的劇痛已緩和許多,但魔氣仍在雙眸與胸骨中來回流竄,不斷與他仙體相剋,引起一次又一次撞擊與割裂般的疼痛。

但他很確定,凝霜也貫入了羅限腹腔,從劍身上殘存的魔氣便可知曉。

他靜靜躺著,默默思量需要多少時分恢復視力。

琴音還在持續。

他聆聽半晌,慢慢放開握住凝霜劍柄的掌心。

人聲窸窸窣窣響起。

似乎是幾名少女,在旁小心翼翼壓低嗓子、卻又難掩興奮。

「公子……他怎麼還沒醒啊?」

「皮膚好白好滑的模樣,能不能摸一摸?」

「能不能剪他一綹頭髮下來?我剪短短的,不會被發現。」

「妳想他眼睛是杏子眼還是丹鳳眼?」

神暢雷打不動地聽著。

一道男聲幽幽響起,清柔徐緩,只有琴音錚錚兩下,加強語氣。

「妳們這些小蹄子,真是一個比一個色膽包天、見異思遷。」

雖是罵人,但罵得優雅清淺,感慨居多。

「公子別這樣嘛,您自己不也說他出落得很不一般?」

「是呀是呀,這院裡來來去去的,個個都跟大黃瓜似的,也就這個不一般,您就讓咱們多看兩眼舒服舒服嘛。」

「公子莫不是忌妒人家了吧?您放心,這人跟您不同路子,瀟灑出塵、仙風道骨,客層不同,您吃不了虧。」

琴音咚咚兩聲,男子輕嘆:「妳們再這般口無遮攔,那位公子怕是要給妳們嚇跑了。」

「他醒了?!」

「醒了?!唉喲咱們的話都給聽去啦!」

「唉呦唉呦羞死人了~~」

腳步聲細碎忙亂,愈來愈遠,同時門呀地兩聲一開一闔,幾名少女似乎含羞帶怯跑走了。

神暢緩緩坐起,沉默轉向琴聲處。

男子右手離琴,左手揉弦,餘韻縈繞,久久不散,直至杳然。

他見榻上雙眼給蒙著布條的青年神情淡漠,只是將臉龐向著這邊,毫無受傷獲救之人應有的慌亂無措,不禁微微一笑,起身上前坐在榻邊。

「您好些了麽?方才那些丫頭沒有惡意,請莫見怪。」

神暢略略點頭,「此處是瑤河城內?」頓了頓,「教坊?」

那男子有些訝異。

「是的,我在城外山腳下發現您。您雙眼與胸口傷勢嚴重,萬不得已,才將您帶回此地,若有唐突,請見諒。」

「無妨,多謝。」

男子傾身捧起茶壺,「要喝點水麽?」

神暢接過茶杯,毫不猶豫,一口飲盡。

「大夫說您需要多加靜養,並按時上藥服藥。您昏迷期間我已替您換過兩次藥,等會兒便要喝藥了……您的衣裳,就放在床腳。」

言下之意,是已替他更衣過。

「有勞了。」

「舉手而已。」

男子離開床邊,坐在茶几旁,「還不知公子尊姓大名?」

神暢不語。

那男子等待許久未得回應,也不強求,道:「公子想來有難言之隱,是我唐突了。」

「……神暢。」

「嗯?」

「我,名為神暢。」

男子怔了怔,聲音聽來有些訝異,「您是說,仙將神暢?」

「然。」

「……怪不得您形貌出眾,人間少有。」

他喃喃道,輕笑出聲,彷彿不可思議,又有幾分有趣。

「光是這滿頭銀絲,我就該猜出來的。人常言仙蹤難覓,而我竟有幸得見……這是不是,就叫作緣份?」

神暢靜靜聽他自言自語,胸中魔氣震盪,擾動心血,痛楚水漲船高,無一刻消停。

那男子忽意識過來:「您是仙,那一般湯藥,想來無法治癒您傷處了?」

「不能。」

男子陷入苦惱,「那麽,您雙眼與胸膛傷處該如何處置?」

「無妨,我自可處理。」

仙將嗓音平板,似乎毫無疼痛或不適,略略抬頭環顧,彷彿雙目猶能視物,「三日,我即可下榻走動。」

「三日麽?」男子點點頭,「我已向坊內媽媽打過招呼,您在此靜養期間,絕無外人打擾。」

「多謝。」

「……仙將,與傳聞中略有不同啊。」

「何意?」

男子又笑了一笑,聲音清淺柔和,彷彿碎冰於融雪中輕輕相觸,「人間傳言,仙將神暢,深居簡出,孤高冷傲。但如此看來,您挺高冷,但不算孤傲啊。」

「……人間傳聞而已。」

「是啊,所以才說您與傳聞不符。」男子道,「傳聞亦言,仙主殤華溫和愛民、魔尊羅限桀傲狂暴,不知是真是假?」

「……人間傳聞,有真有假。」

「確實,百聞不如一見,若真有機會一睹仙主尊容,也算畢生無憾了。」

神暢聽對方呵呵笑著,沉默稍許,「你,如何稱呼?」

男子一怔,方意識到尚未自我介紹,「失禮了,小人生來在此賣藝,無姓,藝名『如願』。」

「如願。」

「是,」他想了想,隱隱覺得有必要解釋一番,「客官來此,無非求溫香暖玉在懷、環珮叮咚在耳,媽媽令我撫琴助興,祝人人如願以償。」

神暢點點頭,沒什麼表示,想來仙界並無煙花柳巷,對風塵中人也沒什麼想法。

也是由於他雙眸與胸口魔氣撞擊愈發劇烈,彷彿同時有數把刀在其中穿梭剜剖。

如願見對方木著臉、巍然不動,還道他不痛快了,歉然道:「我有些多話了,您請安歇,我這就出去。」

「你可以留下。」

「……嗯?」

神暢只是望著對方,蒙眼青布下隱約可見深邃的眉眼輪廓。

半晌,他輕抿薄唇,皮膚蒼白得析出淺淺青光,緩緩道:「你的琴曲,於我聽來十分熟悉,請你再彈幾曲。」

如願微微睜大眼,有些受寵若驚,想了想,走到琴架旁,侷促一笑:「……蒙您不棄,如願就腆顏留下了。」

琴音清越再起,神暢便十分篤定。

此琴有靈,即便無法療傷,也大大緩解他傷處不適,饒是羅限魔氣霸道至極,亦在琴音引導下趨於平緩。

他慢慢躺回榻中,仙元流轉,整座房間瞬時冷了幾分。

待他意識到琴音有點走調時,才聽見其中夾雜著極輕的牙關格格相擊聲。

「你很冷?」

「不會。就是,涼了點……」

神暢頓了頓,「抱歉。」

「不是您的事,我就是身子虛,兜個小火爐就沒事。」

如願剛往旁邊拽過一只紫泥手爐,便發現仙將原本滿頭銀絲,正從髮根逐漸轉為烏溜溜的鴉色,連肌膚看起來也沒那麼透白,多了數分血色,看來更像個尋常英俊青年。

他目瞪口呆。

「您,還能變換容貌呀?委實便利……」他幾乎興起拜師學藝的念頭。

變男變女隨處去,還能任君挑選,在此處鐵定大受歡迎。

神暢似乎沒料到對方會如此訝異,簡短解釋:「我亦曾為人。」

人,得道成仙、喪心入魔,因此仙魔均為人貌,若將氣息暫時隱去,外貌看來亦即純粹人族。

神暢隱去仙氣,將其收聚於內,流轉仙元時對外界影響便會減輕,只是傷癒速度亦會趨緩。

「亦曾為人?」

如願微笑,「您為人時,定也是如此溫文爾雅。」

他雖不解其理,也猜到仙將約莫是做出某種妥協,於是待手暖下來後,彈得更賣力了,直至門外再次傳來方才幾名少女聲響。

「公子--湯公子來啦!」

「公子,公子說想看您穿上回那套紅紗衣,裡面空空……唉呦裡邊好冷!」

「是呀怎地突然就冷起來了?咦?公子,那位公子的頭髮怎地……怎地變黑啦?」

神暢筆直躺著,照舊雷打不動。

如願撫平琴弦,笑如清風,「原本就是黑的。」

「公子胡說!我方才瞧得清清楚楚,根本銀晃晃閃亮亮,一根黑毛都沒!」

「這位公子剛入睡,妳別又將他吵醒,去將紗衣取來。」

「公子,您要往隔間更衣麼?」

「自然,此處有客人安歇。」

「反正他又看不見,公子就放心大膽脫了吧,左右湯公子最後仍是要將你剝得赤條……」

如願的嗓音沉了下來:「妳們都閉嘴。」

少女們似乎也發覺說得太過,一個個低下頭,窸窸窣窣交頭接耳,又都出去了。

如願站在房中央,細不可聞輕嘆一聲,將椅背上朦朧近乎透明的紗衣提起凝視許久,認命地慢慢往隔間挨過去

驀地,仙將低沉嗓音響起:「你不彈琴了?」

如願苦笑,盡量讓自己聽起來自然些,「對不住,我若得空,會盡速返回,繼續為您奏曲。」

「嗯。」

仙將頓了頓,在枕頭上略略側過面龐,暫作告別,「我等著。」

短短三字,雖然語調冷冰冰毫無起伏,如願卻微微一笑,稍覺舒坦,同時心生感慨。

唯有仙者真心求藝、不求其人,該說是神暢太無欲無求,還是人間欲壑難填?

待青年換好衣離去後,神暢化回仙身,房內溫度驟降,面盆中的水都結上一層薄冰。

他提轉仙元,將體內魔氣點點滴滴化去,待到胸口與眼窩劇痛緩解時,已是五個時辰過去,期間,凝霜隨他氣息動盪,嗡嗡劍鳴不停。

卻始終不見如願回返。

他緩緩起身,摸了摸身上衣裳,觸手柔滑,顯然是上等絲綢,想來如願在此身分不俗。

他取過床腳自己衣袍換上,坐在床沿,忽起身開始沿路摸索,往方才琴聲來處而去,摸到那床古琴,修長手指在弦上輕撥出悠遠綿長之聲。

門呀地一響,極輕極緩地開啟。

如願進房時,先是給低溫冷得抖了一抖,轉頭便見仙將負手佇在琴旁,一身潔白仙服,狀似沉思,清儀逼人。

如願癡癡凝望許久,半晌才回神,「您好些了麼?」

「尚可。」

「夜深,您要不再稍歇一歇?」

神暢側身拉過一張凳子,拂袍端坐,「你睡,我坐著即可。」說著,髮絲又開始由白轉黑。

見對方好似目可視物、行動如常,如願微微臉紅,下意識掩了掩衣襟,微笑道:「您有傷在身,我在桌上趴著將就一晚就行了。」

「我非肉體凡胎,毋須睡眠。」

仙將頓了頓,接下來說得有些慢,「且你氣血有損,理當安歇,以復元氣。」

聽到「氣血有損」,如願面上笑容終於垮了下來,忍不住問道:「神暢……大人,您……」

「直呼吾名即可。」

「嗯,神暢,呃,公子,您雙眼確實有損麼?」

「確實有損。」

「能夠看清眼前事物麼?」

「目不視物。」

「那您如何知道我氣血有損?」

「聽音覺氣,舉手投足,皆為線索。」

神暢停頓稍許,似乎在快速思索接下來當不當說,但他顯然坦白慣了,只遲疑了半瞬便續道:「恩客需索無度,對你只是有害無利。」

如願聞言,如雷轟頂。

他滿臉熱辣辣地,身子卻只因披著薄紗而瑟瑟發抖,直直瞪著若無其事坐在那兒的仙界大將半晌,才慢慢挪到床邊,將自己裹進被裡。

許久,他方悶悶不樂問道:「您,是因為如此,才不願睡在這張床上麼?」

神暢轉向床榻方向,沒有回答。

見對方沒動靜,如願更鬱悶了,思量稍許,決定據實以告。

「……我之前說的不全。我生來不僅賣藝,還兼賣身,在此若是妄居清高,不過自討苦吃。」

他瞧了瞧仙將端正坐在茶几畔,渾身純淨無瑕、身姿凜然,更覺自慚形穢,垂下腦袋萬分沮喪,「倘若,您因我出身微賤,不願在此多留,我明日便去外邊打聽,城內約莫還有其他居所能供您養傷……」

「人有情慾,你委身獻藝,何以微賤?」

嗓音仍然毫無起伏,但神暢面無表情,問得理所當然,彷彿絲毫未覺青年的羞慚委屈。

「……」

仙將神暢,與傳聞中確實不同。

如願呆望那張俊挺美好的容顏,失神許久。

教坊客人的甜言蜜語他聽得多了,竟沒有一個比得上眼前這座冰山正經八百的一句反問讓人心花怒放。

他看看床腳給仙將摺得四四方方的絲綢長袍,猛然一把扯下身上紗衣甩到地上,將那長袍披上,神清氣爽地吁了口長氣。

「蒙您不棄,如願深感寬慰。」

他緩緩走到琴旁,「夜深了,公子還想再聽一曲麼?」

神暢穩穩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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