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五個時辰前。
紗帳之下,紅燭盈盈,兩道劇烈搖晃的身影映照在牆上,宛如波瀾起伏不休。
「呼,願兒……我的好願兒,你……你可真是愈來愈磨人了……」
「湯……湯公子……您,唔,您消停些,我,我受不住了……」
「這就受不住,接著還有得你受的呢……」
「公子……啊別!別!我……我真受不住……嗚!」
「好願兒,你這小妖精……這才幾回呢?你實話說,不是接了其他客吧?」
「不是!媽媽早有吩咐,這幾日只能接您一人……啊啊!」
「不是訛我吧?嗯?嗯?」
「唔-嗚--!」
床上男子扳住如願腰桿,又是喘吁吁地幾個挺進,猶不死心,詰問道:「聽說你房裡多了個男人,仙風道骨,好皮相是吧,已接連待了兩晚,你敢說沒與他有什麼貓膩?」
如願給弄得眼淚都出來了,連連搖頭。
「不是,不是,那是、那是我一個……一個跑鏢的親戚,路上受了傷,暫時在此……在此養傷而已……啊啊--!」
那男子怒挺到底,粗喘了幾口氣,猛然翻過如願正面,掐住他頸子吼道:「你當我傻麼?哪門親戚不好投奔,來投奔個賣屁股的?說!是不是你相好?要贖你是吧?他出多少銀子?我湯倫出五倍、十倍價都成!」
如願死命搖頭,「不是……不是,他不是來贖我的。」
「那是你相好?」
「不是!確實只是……一名傷患,你信我……」
湯倫居高臨下瞪視給掐得臉色發紫的青年,忽瞥見他腕上還戴著自己送的紫玉鐲,這才慢慢撒手。
如願伏在床沿大口喘氣,黑髮如緞披散赤裸雙肩,膚光勝雪,胸口與腿上青一點紅一點的,煞是楚楚可憐。
湯倫將這光景盡收眼簾,看著看著便心軟了,上前將青年攬進懷裡,低聲在他耳邊問道:「好願兒,你實話告訴我,這幾日除了我,還接過其他客沒有?」
如願淚漣漣地喘氣,氣若游絲道:「沒有,公子,真沒有。」
湯倫歉然,在他頸上輕輕吻啄,低聲下氣,「好,我信你……是我錯怪你了,你別怨我好麼?」
「如願,不敢。」
湯倫撥了撥青年腕上玉鐲,嘆了口氣。
「願兒,你別這樣,我是心急。你是這兒的頭牌,多少人夢寐以求與你同床共枕,若你真跟了別人去,那我也真……真不想活了……」
「公子何必尋死覓活,」如願偎在對方懷中,幽幽淺笑,「像我這樣的,在此應有盡有,憑公子才情家世,何患無伴?」
「你就別擠兌我了,直到見了你,我才納悶從前怎麼就好那些庸脂俗粉呢。」
如願輕笑,「這話讓你家那位聽見,不打斷你兩條腿。」
「那婆娘,她敢?好願兒,我和你說,事情就快成了,從前她打死也不願意,可我昨日又同她說了一回,你猜怎麼著?她說我就是將整座小倌房搬回去也成。」
「當真?」
「我聽得真!」
湯倫笑得合不攏嘴,「所以,待我今晚回去將銀子屋子整齊了,就來贖你!」
如願自他懷裡起身,面露憂心,「公子,您這樣真好麼?您若為難……」
「我就樂意,」湯倫寵溺地輕撫青年面頰,俯身又在他胸尖啃了一下,不勝眷戀地在那雪白肌膚上摩娑。
「幾百世修來的福氣,才讓我碰上了你這麼個磨人的小妖精,琴又彈得舉世無雙,每每叫人忘卻憂愁……簡直,簡直有魔性……讓人毫無防備就落了道。」
如願雙頰微紅,輕笑上前在對方耳邊細語:「公子,我再彈琴給您聽。」
湯倫給撩得二度上火,使勁又將對方壓在身下,「行啊,不過,先用嘴彈給我聽如何?」
「公子您,老不正經……嗯,嗯嗯……」
又是幾番翻雲覆雨。
窗縫透進一絲冷風,燭火驀然熄滅。
如願在湯倫臂彎裡躺了半晌。
聽對方氣息勻穩,他才緩緩起身,攏了攏長髮,拾起地上紅紗衣,就這麼赤身裸體走出去。
他一逕往外走到了大街上,月上中天,他站在簷下,將手中紗衣就著月光一振,旋身披上後,赫然便是一身月牙白綢袍,頭戴紫金小冠,腰繫摺扇,儒雅翩翩,身形似乎高了幾分,雙肩也寬闊了幾分。
他信步往前,身影漸漸淡去,憑空消失於夜色之中。
湯家大院,藏書小樓頂。
案上擺著一床尋常七弦琴,一名女子坐在案前,雙眼直盯通往樓臺的那扇小門,神情焦慮急切,幾乎要盯出血來。
她等了半晌,有些不耐煩地起身在書櫃間走來走去,不時向門口瞧上幾眼。
半晌,她忍不住上前推門,站到樓臺上左右張望,雙眉愈蹙愈緊。
冷風呼呼吹進室內,忽聞身後幾聲幽微琴音,於暗夜中清冷綿長。
女子大喜過望,回首,果見一名青年微微屈膝半坐在案上,待直起腰桿時,長身玉立,白袍如月,笑意盈盈。
「公子!」
女子低呼一聲,縱身撲進對方懷裡。
「妳久等了。」
如願柔聲道。
那女子緊緊摟著他,笑著連連點頭,「是,我等了整整一輩子,才等到你。」
「今日湯倫不在?」
「哼,他這幾日都往那彈琴的小倌那裡跑,不到早上是不會回來的,所以……」那女子微微臉紅,「所以我們還有許多時分。」
「那真好。」
如願俯身在那女子唇上深深一吻,吻得她腿直打哆嗦,嬌喘連連:「吳苑你!你這壞蛋!」
吳苑順勢將她攔腰抱起,看了看案上,轉身將女子抵在書櫃上,低聲淺笑:「這就叫壞?妳還不知道有更壞的。」
男子嗓音低沉且深富磁性,聽得那女子渾身都酥了,抬腿緊緊夾住對方結實的腰不放,還伸手去揭他衣襟,恍惚笑道:「那就讓我見識見識是怎麼個壞法……」
兩人折騰了大半個時辰,抖落了書櫃上數排古籍。
吳苑體貼地將那女子裹進自己袍裡,赤裸著精壯上身,抱她走到案前坐下,「黎兒,妳說,湯倫搭上的那名小倌會彈琴?」
那女子方黎還癡癡迷迷貼在他胸口,聞言,輕蔑地笑了一聲,「是啊,不知哪裡來的貨色,前陣子突然紅火起來,大約是皮相還行,依我看,彈得還不及你百分之一。」
「妳聽過?」
「誰聽過?還不是聽湯倫說得口沫橫飛,哼,我看吶,不是琴彈得好,是床上功夫一流,才把那死鬼迷得神魂顛倒。」她想了想,「不過,湯倫確實略懂音韻,興許還真能入耳。」
「喔,那我還真想與他較量較量。」
方黎雙眉一豎,「你敢!」
吳苑一怔,大眼睛眨了眨,甚是無辜,「那是男人,我不會對他動念的。再說,我都有妳了,怎麼還能想著別人?」
「哼,湯倫那貨一開始不也是這麼說的?誰曉得,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女人就算了,腦筋還動到帶把的身上,我就納悶,那男狐狸有什麼好的……」
吳苑微笑,笑得特別誠摯,「是啊,就黎兒最好了,湯倫真奇怪,有了黎兒,怎麼還會想到處找別人呢?」
方黎滿意地依偎在男子肩上,想到自家丈夫就嫌棄,「那個死鬼,還不是要我家的錢麼?我真瞎了眼,攤上個來者不拒的人面禽獸,連掃地打水的丫鬟都想要。」
「丫鬟?」
「可不是?這不,搞大人家肚子,還要我給他收拾,我又不是他老媽子。」
「所以,只得給他納妾嗎?」
「納個鬼妾!不過就是幾個低賤的丫頭。」
「那要怎麼辦呢?」
「反正……反正隨便找個小廝嫁了,如何都行,多大點事。」方黎皺皺眉,似乎有些煩躁,同時狐疑地抬起頭,「吳郎,你問這些作什麼?」
吳苑搖搖頭,「沒有,我就好奇,湯倫這樣委屈妳,妳怎地還不離開他?我能帶妳走的。」
方黎臉上緋紅,動情地在對方唇上吻了吻,「吳郎,你有這份心就夠了,湯家是大戶人家,我若離開,會叫街坊鄰居看笑話的。」
「唉,反正無論如何,我還是比不過湯倫。」
「你說什麼呢!」
方黎狠狠拍了青年一下,旋即又鑽進他懷裡,溫聲軟語:「這人間誰也比不過你,若真要說,怕是只有天仙飛魔才能與你相提並論,人家不是都傳言,什麼仙將神暢、魔尊羅限,面貌生得一個賽一個好看。」
「黎兒妳真好,我家裡人都沒這麼誇過我。」
吳苑笑得露出潔白牙齒,忽想到什麼似地,開始往女子身上摸索。
「哎呀你!瞧你這急色樣!」方黎咯咯嬌笑,一邊扭來扭去。
「不是,我,我想到有一件事物要送給妳。」
「什麼事物?」
「這個。」
吳苑從自己衣袋裡摸出東西,遞到女子眼前。
一只紫玉手鐲。
方黎好東西見過不少,知道是上等貨,甚為感動,將手鐲托在掌心,「是你買的麼?」
「嗯,前幾日在鋪裡瞧見,覺得挺適合妳,就兜下來了……來,我給妳戴上。」
「真好看,吳郎,你真是個如意郎君。」
方黎舉起手腕,將手鐲翻來覆去地看,又轉頭去看男子俊美絕倫的容貌,心醉神迷,「吳郎,湯倫近日應會為那小倌贖身,這樣,我們就是白日也能相會了。」
「……妳不後悔麼?」
「就和你的名字一樣,遇見你,我無怨無悔。」
「那真是太好了。」
吳苑幽幽淺笑,一手攬住女子纖腰,另一手在琴弦上來回輪撥,宛如刀劍相擊。
次日破曉。
如願睜眼,只見神暢立在窗旁,晨風拂起幾綹玄黑鬢髮,側面鼻樑直挺,臉部與頸部線條剛毅,佩劍通體透白、於微弱晨曦下光華流轉,僅僅負手而立,威儀懾人。
他趕緊起身,將床鋪稍稍整理,轉身時見對方也正朝向自己。
不知如何覺得有些不好意思,如願搔搔面頰,「神暢公子,您好些了麼?」
「尚可。」
這位仙將總是言簡意賅,如願也有些習慣了,思索半晌問道:「您需要用膳麼?」
「不需。」
「那,要盥洗一下麼?」
仙將沉默片刻,「可以。」
如願放下心來,露出笑容,捲起袖口。
「那請您稍後片刻,丫頭們可能還在睡,我去取水。」
說著他便走出去,少頃,臉紅脖子粗地提了兩桶水進來,滿頭大汗,喘得厲害,顯然平時不是他該幹的活兒。
他還沒緩過氣,神暢已大步上前,彷彿看得清清楚楚,伸手將一桶水提起,精準倒入面盆之中。
「我來。」
「啊!這怎麼好意思……」
如願不及阻止,就見神暢將眼上青布解下,露出緊閉的雙眸,以及眼周猙獰漫佈的灰白傷痕,七橫八豎,彷彿給利器來回割劃過。
比起當初在山腳下發現他時、上半臉幾乎血肉模糊的慘狀,可見其傷勢癒合之速,非比常人。
神暢微微傾身,即便掬水洗臉,也是風雅萬分。
水珠自他鼻樑、雙脣與下頷滴落,略略打濕了前襟與鬢髮,整張臉彷彿出水芙蓉,看得如願莫名臉紅耳赤起來。
他眼睛不知往哪擺,有點手足無措,只得隨意道:「公,公子知道瑤河麼?」
神暢直起身子,「瑤河?」
如願見他滿臉水都往下淌在衣衫,趕緊將手巾遞過去。
「是啊,就是環繞我們這座城的那條大河,河水澄淨甘甜,洗臉好,飲用後身強體健,所以我們總是從那兒打水取用,您現在用的就是瑤河之水。呃,是不是覺得格外清爽?」
神暢若有所思,低頭面對水盆半晌,「……是。」
如願呵呵傻笑半晌,說不下去。
仙將倒是開口了:「你今日有何打算?」
如願一愣,「噢,我都在這兒的,沒有什麼打算,有人指名時才會出去。」
他呆呆思考須臾,彷彿想起什麼,「唔,不過經您一提,我倒想起等會兒得去拜會一位故友,給她送點事物過去。」
神暢不語,面龐微微轉向琴架。
如願瞧瞧琴架,又看看仙將,心下琢磨,試探著道:「只是現下時辰還早,我也無事可做,琴藝不可荒廢一日,若公子不嫌昨夜聽多了,如願可否再來練上幾曲?」
「好。」
仙將不假思索,一口答應,直接就往床沿坐下,腰背挺得筆直,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背上佩劍隱隱鳴唱,彷彿相和。
如願險些噗哧笑出來,趕緊輕咳幾聲,「獻醜了。」
他坐到琴架前調了一會兒弦,然後垂眸振袖,薄唇輕啟,清歌隨出。
「兩道殊途,獨木容會,木朽為死,斫琴寄情,徒留相思--」
「--如願!」
碰啪兩聲,門板給猛然左右砸開。
一名衣衫凌亂男子風風火火闖入,赫然便是湯倫。
他本也算得上面目端正,但此時臉色鐵青,瞪視坐在床邊的仙將,眼中好似要噴出火來:「你剛下了我的床,便又急不可耐回來找你的老相好?」
如願先是給這驟變嚇了一跳,強自鎮定,放下雙手,緩緩起身。
「湯公子,昨夜,我應都與你明說了。」
湯倫似乎已妒火亂心,一口咬定兩人間有私情,昨晚之事撇得一乾二淨,上前一把箍住如願手腕,紅著眼爆吼:「明說?那我送你的鐲子呢?怎麼在他面前就褪下來了?」
「公子,你冷靜些,我們出去說……」
「好願兒,你還怕丟臉麼?」
湯倫臉都扭曲了,轉向神暢,得意洋洋道:「瞎眼的,我告訴你,你還道這小賤貨不過會彈幾下琴就有多清高麼?你該好好聽聽,他昨晚叫得多銷魂多淫蕩,兩條腿夾得我多緊,腰擺得多急多浪,前後兩張小嘴兒要說多靈活有多靈活,就憑你一個瞎眼的,能迎合得了這小狐狸精麼?」
「……!」
如願瞪大雙眼,臉色難看至極,瞬間腦袋一片空白。
神暢聽了這麼一長串,仍若無其事坐著,只靜靜道:「放開他手。」
湯倫見他沒反應,倒有些沒趣,乾笑了一聲,「你是哪路神仙,敢叫我撒手?老子偏不放!」說著更使勁將如願往前一拉。
「唔!」
如願身子向前一撲,琴架便給撞得往前傾倒。
碰地一聲巨響,古琴給砸在地下。
同時夾雜著一聲「唉呦」痛呼,卻是發自湯倫。
神暢已翩然起身,好整以暇將如願攬在左臂彎中,神情自若。
電光石火間,湯倫已不知給仙將用什麼手法震到對面牆上,腦袋結結實實磕中象牙屏風,整個人歪在上面。
「公子!」
如願掙脫神暢臂膀,搶上前扶起湯倫,自他後腦摸出滿掌鮮血,趕緊取出手帕按在傷處,接著從袖口抖出那只紫玉手鐲,氣極敗壞湊到對方眼前。
「你看!」
湯倫給撞得七暈八素,滿腔怒火給撞去大半,待定睛一瞧,手鐲給包在絲綢繡帕裡,顯然倍受呵護,整個人如雷灌頂,腸子都悔青了。
他一把緊緊抓住如願,幾乎帶著哭腔,「我!我又錯了!願兒,我不知道我是怎麼了,這幾日我一不見你,總是心慌意亂,像是要瘋了!」
如願搖搖頭,低聲道,「我不怪你,你別說了,你流血流得厲害,我叫人來送你回去。」
「我不回去!方黎那女人叫人噁心!你知道她幹過什麼骯髒事麼?」
「別說了,你冷靜冷靜。」
如願溫言道,「你不是說今早要回去辦置屋子與銀子來贖我麼?你愈早回去準備,我們就能早早在一塊兒了。」
湯倫目光渙散,聞言才稍形鎮靜,「……對,我得趕緊回去,去提銀子來給你贖身。」
如願點點頭,勉強將他扶起走向屋外,一邊喊人來幫忙。
神暢站在原地,陷入沉思。
良久,他緩緩俯身,將給撞倒的古琴重新安回架上,又走向旁邊洗面盆,望進平靜無波的水面。
「……仙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