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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蘭若溪畔。

市集之中,熙來攘往。

叫賣聲此起彼落,幾名孩童手持木劍在人群中穿梭嬉鬧,嘴裡嚷嚷、聲勢壯大。

「我乃仙將神暢,邪魔還不束手就擒!」

「我羅限堂堂魔尊,你小小仙將,膽敢放肆……唉喲!」

為首一男童冷不防撞上一人。

抬眼望去,滿目雪白,再往上看,是一雙極其澄淨的淺色雙眸,目光淡漠、毫無情緒,像兩塊透白圓石。

是名青年男子,面無表情,黑髮束成馬尾及腰,於風中輕輕飄揚,瞳如水晶,眉宇深邃,鼻梁直挺,身量挺拔修長,全身氣息純淨近乎冰冷,神情悠遠,若有所思。

幾個小孩兒哪裡見過這等人物,看得眼睛發直,再瞥見男子負著一柄透白長劍,幾綹深紅劍穗垂落肩頭,是全身唯一鮮明之色,更是滿心憧憬崇拜。

「大哥哥……」

男子原本薄唇微啟,似乎準備開口,那男童卻搶先一步:「你,你身後那劍,是真的麼?」

男子低頭注視幾張閃閃發亮的小臉蛋,半晌,輕輕點頭。

「是真的。」

他嗓音有些不符外表,低沉並充滿磁性,依舊毫無起伏。

幾名小孩抽了口氣,眼裡都要冒出星星來。

「是真的--」

「不是木頭做的--」

「能,能摸摸麼?」

男子目光沉寂,半晌,慢慢點頭,「可以。」

眾兒大喜,張開臂膀就要撲上去。

男子卻退了一步,「於此之前,你們須回答我一個問題。」

小孩兒覺得有道理,也覺得能回答問題挺了不起,個個點頭如搗蒜。

「……彈琴的紅衣男子,在哪裡?」

話未落定,小孩們七嘴八舌擠上前搶答。

「在東市場!」

「在王大媽家對面的藥房旁!」

「才不是,前天我娘說才在南村口瞧見他!」

「聽你謅!我昨天才在村長叔門前看見。」

男子神情木然,看了看站在最後頭、始終插不上話的小孩,手上抱的不是木劍,卻是一支竹笛,於是問道:「你知道麼?」

那小孩見男子一雙冷冰冰的瞳子聚焦在自己身上,倒嚇了一跳。

他抓緊手中竹笛,囁嚅道:「有幾次,傍晚去溪谷邊玩,紅袍哥哥就坐在大石頭上,一邊彈琴,一邊唱歌……」

查覺到對方目光挪到自己手上,小孩不由自主全招了:「這也是他給我做的。」

「我明白了。」

男子點點頭,上前半蹲下來,「你可以先摸。」

小孩受寵若驚,在旁邊羨慕忌妒的目光下伸出小手,輕輕碰了碰白得析出青光的劍柄。

豈知觸手冰冷,像碰在一塊寒冰上,禁不住縮回手去,手指卻又恰恰拂過劍穗,又感到一陣滾燙,像給火舌掠過皮膚。

剩下小孩看見同伴臉上神情變化多端,心癢難搔,爭先恐後擠上前,伸出爪子就摸。

「……」

見數張小臉神色變幻,男子直起身子,略略點頭,「多謝諸君,神暢告辭。」

男子翩然離去,所經之處,清風隨起。

徒留身後小童在風中怔忪,宛如白日一夢,不知真假。

男子倒沒有先去溪邊,而是緩緩又在村中繞了幾趟,這才往溪谷前行。

卻見谷畔巨石嶙峋,溪水湍急碧藍,兩岸林葉甚密,低處則開滿了野百合,迎風飄香。

不見彈琴之人,卻可聞琴聲幽微,縈繞枝葉之間,忽遠忽近、若即若離,宛如低笑淺語,與水流潺潺相應。

男子負手佇立岸邊半晌,闔眼沉思。

再睜眼時,黑髮揚起,隨透明劍身出鞘,髮色迅速褪去,不過轉眼,滿頭銀絲。

林間琴聲驟然靜默。

然後,是千萬箭矢,隨暴起的急湊琴音,從天而降。

男子舉劍過頂,周身銀光乍現,羽箭所及,俱化為雪花片片。

然琴音不停,箭雨不止,男子劍尖指地,右掌擊出,掌風震開大片箭勢,旋即足尖輕點,躍至溪谷上方,揮劍斬入虛空之中。

二重琴音,登時奏起。

河畔百合頓時怒張,無數持刀仕女自花苞幻化飛出,幽怨吟唱,素手茹血,刀勢凌厲,齊刷刷往河中央男子貫去。

男子手捏劍訣,長劍脫手激射而出,如白虹於眾仕女頸部飛掠而過,然後刷地一聲,又回到他身後劍鞘當中。

百合瓣落,仕女幻滅。

男子凝視淒厲慘叫的仕女扭曲著身體、漸漸消失,卻蹙起劍眉,俯首望下。

碧藍溪水,不知何時已轉為鮮紅濃稠,騰騰冒泡宛如泥漿。

嘩嘩兩聲,兩股血水驀然騰起,如繩索般捲住他腳踝,意圖將他往下拉入血水中。

三重琴音,已不知不覺竄入耳際。

男子不動聲色,僅是若有所思盯著水面,周身緩緩沁出寒氣。

兩股血水受寒氣所逼,不斷蠕動著發出嘶嘶聲響,彷彿也跟著要結冰,開始凝固成型。

轉眼間,兩股血結卻化為兩隻血淋淋的手臂,緊緊抓住男子雪白的靴子不放,再往下,水面中倏地冒出一張慘白至極的臉。

那臉面如冠玉、端正清癯,笑容卻裂至耳根,兩道血絲自眼眶徐徐淌落,悚然可怖。

他自己的臉。

「神暢……爾敢弒主?」

那臉笑得歡快,幽幽詢問。

男子盯著那臉半晌,不動聲色,身子向上稍稍騰起,將血中之人跟著往上帶,露出爛泥似、骨肉分離的下半身。

那身子扭動幾下,亂噴血水,聲音斷斷續續又道:「神暢……仙主殤華,斷不會落到此境地,但若是這張臉,你認為會不會?」

血水一陣翻騰,那臉扭曲變形,轉瞬間,又是不同形貌。

男子低頭凝眸,眼底仍舊波瀾不驚。

但他看了良久,總算微微歛目,似乎已覺得有些不忍卒睹,於是緩緩收回周身寒氣。

半晌,他滿頭銀髮又漸漸轉為墨黑,與常人無異。

男子似乎輕嘆了口氣,任憑腳仍給抓著,傾身抱拳,「神暢技窮,難破五重琴關,多有叨擾,還請見諒。」

琴音錚錚兩聲,漸漸轉低,直至杳然。

剎那間,箭雨驟止、百合如常搖曳、溪水湛藍如初,兩隻血手與那臉龐慢慢縮回水中,彷彿什麼都沒發生。

男子輕輕躍到一塊巨石上,見靴上還留著兩道血手印,也不在意,整整衣冠,環顧四周,朗聲道:「古怨琴主,可否現身一見?」

琴音錚地一聲,空中傳來陣陣笑聲,爽朗愉悅。

一青年嗓音悠悠響起,隨琴聲笑道:「琴主可不敢當,說話就說話,何必一定得見上面?」

男子望向聲音來處,垂眸沉默半晌,一掀衣襬,緩緩席地而坐,似乎就要等下去。

笑聲漸低,空氣重歸靜默。

男子聽了好一會兒的溪水潺潺。

等到月上中天,才見到一團紅霧於眼前冉冉升起。

紅霧下,浮現一張青年臉龐,眉宇清秀,笑靨怡人,但右頰一處瘡孔血肉模糊,似乎正在腐敗,卻難掩其雙眸燦朗如星、顧盼有情。

他滿頭青絲,以木簪鬆挽腦後,一身紅袍煞是刺眼,打著赤腳,膚色異常白皙,腳背與臂膀上隱約可見青黑脈管盤踞在皮膚上,懷裡則抱著一床通體赭紅之琴。

青年盤腿在男子面前坐下,將琴擺在身前,啟唇時,嗓音清柔溫潤。

「仙將大駕光臨,不知有何指教?」

神暢目不轉睛凝視對方。

「……你的臉。」

古怨微笑,歪了歪頭,抬手在頰邊一抹,瘡孔隨之消失。

他若無其事笑道:「仙將神暢特意來此,不是為了瞧我的臉吧?若真如此,古怨真是好大的面子啊。」

仙將直視對方,片刻不移目光,「這五十年來,你一直在此?」

「是。」

「為何不回魔界?」

古怨微笑,「魔界不比人間有趣。」

神暢靜默,半晌又道:「……你之修為,已大不如前。」

「與你相比,我的修為確實丟人現眼,但方才那五重琴關,我還是挺有把握的,仙將要不再闖一闖,讓小魔我開開眼界?」

神暢想起方才那張血淚縱橫的臉,眉心微攏,淡淡搖頭。

「我來此處,非有意與你為敵。」

「非與我為敵,那是要與我為友?」

古怨淺笑,目光深沉,修長五指微撥琴弦,琴音化蝶,停在對方肩上。

神暢側首凝望,那蝶卻雙翅輕顫,瞬間結為冰晶,劈啪一聲,碎裂為千萬粉末,灰飛煙滅。

「你瞧,仙魔殊途,」古怨撫弦止音,「我知你一片好意,前來提點,但我五十年來在此以人煉琴,殤華一句話就要來強取豪奪,我看起來,像是會任憑宰割的貨色麼?」

神暢微微沉下臉,愈發冷若冰霜。

「難道魔族來此,你便會出手相助?」

「幫與不幫,又與你何干?」

古怨垂眸微笑,長長眼睫微掩目中星光,「我為同族,出手相幫,天經地義,但擾我在此修練,無論來者是仙是魔,古怨皆以曲奉陪……這樣的答案,仙將可還滿意?」

神暢不語,仍是直直盯著對方。

古怨緩緩起身,紅袍於夜色飄揚,如鮮花綻放搖曳,袍下一雙赤足雪白修長,卻自足底漫起黑色血絲,甚是妖異。

神暢也隨之起身。

「你說五十年來在此以人煉琴,但我於村中尋訪多名耆老,均未聽聞有人失蹤失聯,更無無故傷亡,五十年來,一切祥和。」

「一切祥和?我要在此地長居久安,難道會大張旗鼓地到村裡殺人抓人麼?仙將儒雅方正,想來不太明白魔族的手段。」

抱琴青年邊說邊呵呵笑,「仙將如此關心小魔修為,古怨受寵若驚。」

還沒說完,他猛然笑容一滯,身形急退,左掌扣住琴弦,左腕卻已給牢牢握住。

「……你幹什麼?」

神暢一怔,彷彿沒意識到自己輕而易舉就扣住對方,這才慢慢收手。

掌心依然停留著那異常纖瘦柔滑的觸感。

然仙魔相剋,手中同時掠過一陣刺痛。

他看了看手心,又望向眼前青年,沉聲道:「……你很虛弱。」

琴魔聞言,總算斂去笑顏,足尖離地,緩緩往溪谷中飄去。

神暢也不阻止,只在後面靜靜續道:「古怨,你修為大減,這五重琴關,是你最後防線,縱使難攻,仙魔勢眾,假以時日必可破解,屆時,你該如何自處?」

「神暢,你忒也多管閒事了。」

古怨在半空轉過身來,卻又換上一副嘻皮笑臉,「打不過就投降唄,我會的本事可多了,安魂招魂、蠱惑殺人,有求必應。」

「古怨。」

仙將低沉平穩的聲線裡有一絲隱忍。

「你所剩修為,連魔身都無法維持,日漸腐壞,與肉體凡胎何異?」

「……肉體凡胎,挺好啊。」

雲霧繚月,琴魔面目給壟罩在陰影下,只看得清尖尖下巴與灰白薄唇,隨話語一開一闔。

「仙魔不老不死,百年不過一瞬。然人有生老病死、旦夕禍福,因此知道及時行樂、花開須折,他們會哭會笑,有愛有恨,謹記天命、雖知難逃一死之際,猶活得那麼起勁,在這富饒之地,闢了一塊又一塊田地、建了一座又一座村落,有自己的文字與樂曲,音韻絕妙絕美,前所未聞……」

他輕輕一笑,似乎心神嚮往。

但旋即語氣陡轉,似乎有些強忍怒氣,卻看不清神情。

「然而,只因此地靈源充沛,仙魔說取便取,隨意納為己用,一根手指便可將人族數載心血付諸流水……人族敬仙畏魔,故事傳唱,恨不得能成仙入魔,憑什麼?只憑仙魔自居天命,覆滅人族於談笑之間。」

古怨一撥琴絃,撥雲見月,露出他帶著血孔的蒼白容顏。

仙魔相視良久,後者露出淺笑,如月溫潤

「……我們呀,果真連朋友都作不成。」

紅霧驟現,青年身形隨之隱沒,僅餘琴音餘韻裊裊,不絕於耳。

神暢於原地佇立良久。

月過中天。

聆聽琴聲,像聽著那帶笑的輕淺嗓音在耳邊呢喃。

半晌,他才緩緩抬手,彷彿有些煩躁似地,將肩上鮮紅劍穗往後拂開,然後輕吐了口氣,躍下巨石,走到溪水邊,凝視自己水中倒影。

「仙主。」

半晌,那倒影居然開口了,嗓音卻是截然不同的優雅徐緩。

「……情況如何?」

「均如仙主所言,若在結界內現仙身或兵器,便會觸動琴關。」

「嗯,結界多大?」

「整座溪谷與方圓百里,盡在其中。」

倒影沉默半晌,又問:「爾破琴關幾重?」

「末將不才,僅止於於三重琴關。」

那聲音似乎略帶笑意:「爾,看見誰之顏面?」

仙將彷彿沒料到有此一問,怔了半瞬。

「看見了仙主,還……僅此而已。」

神暢話到中途趕緊打住,硬生生將「還有」兩字吞回去。

倒影卻似乎洞察萬象,語氣中笑意愈深:「爾,也學會言不由衷了。」

「末將不敢。」

「罷了,古怨如何?」

「與五十年前……不大一樣。」

「不大一樣?」倒影淺笑,「爾為何吞吞吐吐?」

「……仙主,蘭若溪畔,有百人村落,是否真須一舉拿下?」

倒影此次沉默良久,再開口時,語氣凝重。

「魔,擅於惑心,何況琴魔古怨?五十年前之事,爾猶耿耿於懷?」

神暢搖頭。

「末將知五十年前瑤河之戰,在所難免,但如今古怨一心護人,無論仙魔,均須過琴關,方有取得此地靈源可能。魔族既未必得手,是否……是否能令此地人族長居久安?」

「長居久安?神暢,爾心念人族,自是慈悲。但吾族同胞呢?」

仙將一聽,雙眉擰得更緊。

「三族之中,僅人族得以生養,吾族族民稀微,魔族同樣如此,因此仙魔時相爭戰,每戰一回,族民有減無增,僅能尋覓靈源充沛之地,設法重聚元神。」

那聲音幽幽嘆了口氣,放緩語調。

「我知你怨我五十年前於瑤河畔囚禁人族,造成人族糧絕、易子相食,然百名仙眾受制於古怨魔音之下,亦是痛苦難耐。我不得已出此下策,只能於戰後將人族魂魄送入輪迴,作為彌補。如此種種,正是為了設法保全我族血脈,難道魔族,不會有相同心思麽?」

神暢默然。

「且這蘭若溪靈源雖充盈,卻也較當初瑤河為弱,不拿,自然可行,但魔族會因古怨琴關便止步不前麽?神暢,你與羅限交手數次,最是明白。」

羅限,魔界首座。

言及此主,無論仙魔,均為四字評語:邪佞狂妄。

神暢卻是明白,也只有羅限這樣的本領,足以統領群魔。

他並不清楚其脾性,但魔向來捉摸不定,羅限又是出了名的驕傲霸道,坐視蘭若溪源源靈脈為人族所耗此事,想來不符其行事風格。

面對羅限,難道古怨仍會同樣堅持己見麼?

也仍會毫不猶豫地,像對自己一樣,向魔主奏起五重琴關麼?

「……」

想到五十年前古怨與羅限之間,仙將雪白平靜的眸子似乎微起漣漪。

倒影又傳出一陣低笑,甚是幽微好聽。

「神暢,爾近年來屢入人界,似乎也培養不少人之習氣了。」

神暢一怔,不明所以,「末將是仙。」

「仙亦有情。」

神暢愣了半晌,悶聲不語。

「罷了,爾若有自信能勸服古怨,便暫且留下,古怨雖性情古怪,與爾緣份卻是不淺。」

「緣份……?」

仙將凝視溪中倒影,靜如止水的面龐露出一絲極難察覺的困惑。

對方已言明,仙魔殊途。

五十年前一戰過後,他們還有何緣份?

倒影又輕輕笑了笑,隨後是全然寂靜。

寄於影中者似乎已飄然遠去。

神暢沿著溪岸緩行,月光灑落水面,於樹影交織下忽明忽暗。

耳邊琴音叮咚依舊,古怨守此溪谷,琴音在耳即意味著身處琴陣之中。

此谷空氣極其涼爽清淨,除卻琴音,不聞任何蟲鳴鳥囀,即是靈源極盛之象,與五十年前瑤河如出一轍。

他凝眸注視岸邊石面波光粼粼,想起方才琴魔頰上血孔與周身浮出的青黑脈管。

仙亦有情?

他並不明白自己是否有情。

但古怨對人,想來確實有情。

「……蘭若溪靈源充盈至此,」仙將面無表情地望入虛空,「他卻未用分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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