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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如願好容易將湯倫送上馬車,半哄半騙讓他回去了。

所幸時辰尚早,無人圍觀,他這才疲倦地揉揉眉心,想到方才湯倫連珠炮的一串汙言穢語,明知神暢應不會在意,仍有些忐忑,情緒低落下來,慢慢拖著步伐回到房中。

豈知房中空空如也,只有蒙眼的一塊青布給摺得整整齊齊擱在枕上,哪裡還有仙蹤?

如願呆立許久,慢慢上前拿起那青布左右翻看,彷彿想看出些端倪,半晌才意會過來,神暢也許真的離開了,這才頹然在床上坐下,有氣無力地嘆口長氣。

他怔坐良久,起身將屏風搬正,又將方才被撞倒的物品收拾一番,從桌上果盤裡抓過數枚鮮果裝成一包袱,攏攏頭髮,輕輕旋身,整整身上月牙白的袍子,提起包袱,款款推門而出。

他步出教坊,轉入旁邊小巷,身形隨即隱沒於巷內陰影中,再現身時,卻是在城內貧戶區的一座簡陋茅屋前。

屋內隱隱傳來嬰孩啼哭聲。

他逕自入內,見一名老婦佝僂著腰,正將襁褓從搖籃裡抱出。

老婦聞聲,抬頭瞇眼瞧了半晌,待看清來者,誠惶誠恐道:「公子來了。」

如願點點頭,熟門熟路問道:「孩子又哭了?怎麼一個勁兒哭?」

那老婦頓了頓,開口時有點啞,「沒娘的孩子,能不哭麼?」

「是麼?有娘便不哭麼?」

如願微微側首,彷彿使了個眼色,「孩子給我抱。」

他傾身將孩子抱進懷裡,那男嬰驟然便止住哭聲,大眼睛還淚汪汪地,卻張開小嘴格格笑了起來,露出兩顆小門牙,雙頰圓鼓鼓地,很開心的模樣。

那老婦聽見嬰孩笑,反倒輕聲哭了出來,哽咽道:「楚兒她,她在麼?」

如願凝視孩子笑得傻里傻氣,彷彿覺得有點趣味,漫不經心道:「在呢,在我右首。」

老婦看向他右側,空空如也,哭得更厲害了:「楚兒,我的乖楚兒……妳在就好,只是為娘,為娘瞧不見妳……」

如願抱著孩子一直向著右側,直到他沉沉睡去,才將襁褓放回籃中,淡淡道:「今日,是最後一日了。」

那老婦低頭垂淚,「老身明白。」

「還有什麼話想說麼?」

「……老身,多謝公子大恩。」

「各取其利罷了,我於妳無恩。」

如願冷冷道,又側首對著虛空發話,「妳有什麼要說的麼?」

他聽了一會兒,向老婦如實轉述,「她說:孩子就拜託您了,女兒不孝,無法奉養您終老。」

老婦慟極,起身撿起角落一個瓦罐,抱在懷中,掩面低聲抽泣。

如願將手中包袱放到老婦身前,在原地靜靜凝視搖籃中嬰孩安穩的睡顏許久,忽緩緩道:「近日,此城將有災厄,若妳見天有異相,盡速收拾細軟,帶孩子離開避難,離瑤河愈遠愈好。」

婦人抬起老淚縱橫的面龐,略顯錯愕,但仍點了點頭,「公子建言,老身明白。」

「走了。」

如願緩緩踱出茅屋,步履極慢,待門完全闔上後,嬰孩啼哭聲又響了起來。

他負手佇立原地,唇角忽揚起一抹陰惻惻的森然笑意。

「妳也別哭了,我讓妳瞧瞧一些有趣的玩意兒。」

 

湯家大院,藏書小樓。

方黎坐在案前,正如癡如醉回味昨夜種種,想起吳苑那俊美無匹的容顏、無微不至的體貼,以及彈琴時之專注深沉,禁不住笑得心花怒放。

她舉起手,滿意地端詳那只紫玉手鐲,愈看愈喜歡,更有些似曾相識之感。

她愈想愈高興,也愈發期盼夜晚到來,滿腦子全是吳苑身影,甜蜜之際也有些心浮氣躁,轉頭見書櫃上昨夜給掀倒的古籍都給丫環安回去了,不知怎地一陣惱火,抬手又將一片書掃落在地。

「什麼小蹄子!笨得要死!」

她喃喃罵道,偏偏貼身丫環此時匆忙跑上來喊道:「夫人--夫人!」

「嚷嚷什麼!」

待那丫頭跑到身前,方黎劈手便搧了她一巴掌,「妳當我聾了麼?」

那丫環給打得莫名其妙,委屈得想哭,卻又不敢哭,諾諾道:「是,是我錯了……」

「什麼事大呼小叫?」

「老爺他回來了……」

「回來又怎麼著?巴不得他別回來呢!」

「可是老爺頭上帶著傷,還不讓人醫治,滿臉是血,嘴裡說著胡話,說要找銀子去給……給誰贖身來著,命人將庫房打開,正在將金銀盡數往外搬,還說古董字畫沒用,要一把火燒了乾淨……」

方黎拍桌暴怒,「他瘋了不成?那是我爹的心血啊!」

說著主僕二人便往外衝,一路趕到庫房,果見湯倫正持著一柄匕首胡亂揮舞,不斷大吼大叫,護在數箱黃金白銀前,滿地全是散亂字畫與古玩古董碎片。

方黎見這一片狼藉,氣得杏眼圓睜,尖聲怒吼:「湯倫你瘋了麼?為了那小賤人你把我爹的心血都毀了啊!你是要傾家蕩產不成!」

「我,我就是傾家蕩產,也要得到他!黃金千兩,白銀萬兩算什麼?就是要我的命,我湯倫也給得起!」

方黎驚呆了,腳下不穩,給對方一把推倒在地,「你,你究竟是給什麼迷成這副德行?」

幾名家丁在旁要伺機抓住湯倫,但他滿臉鮮血,神色猙獰,煞是駭人,手中又持利器,已臻癲狂,竟都給唬得不敢上前。

湯倫見無人攔阻,呵呵獰笑著坐在一箱白銀上,側過頭,卻瞥見正在給丫環扶起的方黎腕上那只紫玉手鐲,瞬間臉色大變。

方黎剛直起身,突聽湯倫狂吼一聲,高舉匕首飛撲過來,嚇得驚聲尖叫,將丫環猛力往前推去,那丫環一聲慘叫,匕首便扎進她胸口。

湯倫將那無辜丫環踢開,提步急追,邊跑邊罵。

「妳為什麼有那手鐲?妳從哪裡偷的?那是願兒的、是願兒的!妳敢偷他東西,妳這殺千刀的小偷--」

方黎嚇得魂飛魄散,拔腿便逃,「不是我偷的,是吳郎給我的!」

「誰是吳郎?是你那老相好是不是?願兒!自始至終你還在騙我、在騙我!」

方黎知道丈夫已神智不清了,尖叫道:「人都死哪兒去啦!誰來!誰來架住他?殺人啦--」

家僕丫環們見夫人貼身女侍給捅了一匕首,早就嚇得四處逃竄,無人前來搭救。

方黎嚇得雙腿發軟,踉踉蹌蹌,給地磚絆了一下,猛地撲在牆角。

忽聽頭上一人輕聲笑道:「好黎兒,妳怎麼跌倒了?」

她抬頭一看,如獲救星,那坐在高聳牆頭上,白袍如月、溫柔似水的男子,不是吳苑是誰?

「吳郎救我!」

方黎幾乎要喜極而泣,高舉雙手,「湯倫他瘋了!」

「喔,湯倫怎麼瘋了?昨日不是還好好的麼?」

「我不知道,你快拉我一把,湯倫要殺我!」

方黎見湯倫逐漸欺近,喜色又轉為驚慌,隱隱覺得吳苑神情有異,異常詭譎。

吳苑卻從牆頭輕巧躍下,將方黎護在身後,溫柔體恤依舊,「好,我來幫妳,別怕。」

「吳郎!」

方黎大喜過望,緊緊抓住他背脊不放。

湯倫衝上來,見了吳苑卻愣了一愣,抹開眼前鮮血,看清楚確實是他後,聲音瞬間微弱下去,顯得溫馴討好又膽怯:「……願兒?」

吳苑,或是如願,輕輕點頭,微笑道:「湯公子,你的銀兩都備好了麼?我等你等好久啦。」

方黎在後一怔。

她素來靈光,聽過兩人簡短的對話,又聽湯倫喊「願兒」,便想起傳聞中那教坊一夜成名的彈琴小倌,似乎名喚「如願」……

血色自她精緻的妝容上迅速褪去,她放開吳苑背心退後幾步,顫聲道:「你……吳郎,你們……你與湯倫……」

吳苑微笑轉頭,「黎兒,妳怎麼啦?臉色怎麼那麼難看?」

「你……你識得湯倫?」

「當然了,我們這幾夜裡都在一塊兒,怎麼會不認識?」

方黎腦中嗡地一暈,渾身劇烈顫抖,開口時聲音都岔了。

「夜……夜裡?你夜裡不是與我在一起麼?」

「漫漫長夜,前半夜我與他在一起,至於後半夜,自然得留給我的好黎兒了。」

「不、不可能……」

方黎抓著頭髮往後直退,眼睛幾乎要瞪出眶來,不斷喃喃自語。

「不可能,這不可能……你不是說,你是玉石商人,來瑤河採石,在這兒開了間新舖子麼?我,我還到你那舖子裡親眼看過……」

吳苑微笑,柔聲道:「我是啊,我白日是玉商,但晚上是床上功夫一流的教坊小倌,還會彈琴呢,沒人說兩者不能兼具啊……」

方黎尖叫一聲,猛然掩住雙耳,使勁縮在牆角胡亂大喊,「我不信!我不信--!你騙我!你還在騙我!」

吳苑聳聳肩,又轉向呆呆站在原地的湯倫,語氣輕鬆,「公子,你一直說我有相好,說實話,我的相好不是別人,正是尊夫人。」

湯倫癡癡凝望他的面龐,一愣一愣道:「你的……相好?是……是……」

吳苑向後一指,「是您的夫人,方黎。」

「是,是方黎?我的夫人?」

湯倫彷彿腦袋轉不過來,舌頭打結。

「是啊,我方才不是說了?前半夜我將你弄得累了睡死了,便前去你家藏書樓與黎兒私會,天亮前再趕回教坊……唉,黎兒有時也磨人的緊,你們夫婦倆還真都是一個樣兒,一個比一個纏人。」

猛聽身後方黎大叫一聲,披頭散髮撲上來,滿臉眼淚鼻涕與胭脂糊在一塊兒,撕心裂肺哭喊:「吳郎你、你好狠!你好狠的心啊!我、我待你一片真心無怨無悔,你、你為什麼騙我--你和湯倫那死鬼不清不楚,為什麽還來撩撥我?為什麽啊?」

吳苑輕盈閃身,方黎失了準頭,狠狠撲倒在地。

湯倫也給她撞得身子搖晃幾下,眼睛在兩人之間轉來轉去,忽然像是明白了什麼,舉起匕首便往妻子身上戳去。

「妳!妳這賤人!敢勾引我的願兒!」

方黎尖叫聲不絕,往旁逃開,背脊給深深劃了一道口子,鮮血汩汩流出,沿路灑下。

湯倫待還要上前補幾刀,腳卻突然動不了了,宛如給灌了鉛似又重又痠。

「行了,別鬧了。」

吳苑輕聲嘆道,彷彿在看小孩子打架,一個彈指,那頭方黎嘴巴啪地猛然闔上,一點聲響都漏不出來了,整個人趴在地上,同樣動彈不得。

「我為什麼騙你們?」

吳苑揀了塊石凳,一掀衣襬,款款落座,同時衣著外貌開始慢慢起了變化。

「因為我高興。」

他邊說邊笑,笑靨如花,「你們二人一口一個都說愛我、歡喜我,我真挺高興的,還真沒人對我這樣說過。不過,你們這般死纏爛打,我也挺為難,所以,只好兩個一塊兒收拾了,好圖個清靜。」

語畢,他一個旋身,雙足徐徐凌空,已是名墨髮過腰、紅衣如血的青年,懷中抱著一床通體赭紅之琴,周身紅霧縹緲,盡是妖異之氣。

同時,他手掌一翻,那只紫玉鐲子便漂浮在掌心上,不住滴溜溜旋轉。

「還有,這只定情信物,一人一只,是不是有些似曾相識啊?」

他轉向湯倫,面露溫情,「湯公子,你也是個有情人,我不過隨口說了一聲,你便滿城蒐羅,而城裡恰好有那麼一對,偏偏一只已經給我買走了,你當時滿臉惋惜的模樣,叫我看得委實心疼。」

語畢,他又轉向方黎,「好黎兒,我也不算虧待妳,我倆一人一只,也是美滿無缺了。只是,妳想不想知道,這對鐲子的原主,是誰啊?」

方黎已流血流得全身虛軟,臉色慘白至極,只能唔唔兩聲,目光討饒。

「呦,這小眼色,妳求我麼?從前,也有人這麼求過妳,妳想想,妳饒過她沒有?若是有,我自然也能比照辦理。」

方黎昏茫中彷彿想起什麼,腦中同時閃過昨晚吳苑頗為突兀的一番問語,突然雙眼發直,身子劇烈扭動起來,嘴裡嗚嗚耶耶亂叫,白沫從嘴角溢出來。

一張臉,猛然浮在她面前,幾乎要碰到彼此鼻尖。

那是張腐爛浮腫的泛青臉龐,長髮濕漉漉地貼在臉上,五官都混在一起了,只有依稀是嘴巴的部分正發出細細的女子低語。

「夫人……夫人……妳怎麼戴著我的鐲子呢?那是我娘留給我的嫁妝啊……」

方黎眼白上翻,一面死命要將鐲子從手腕褪下來,那鐲子卻越收越緊,深深陷入腕上肌肉,幾乎要圈斷她整個右腕。

她張大嘴,突然放聲哭嚎起來:「焦楚兒!妳放過我吧!我不是故意要害妳……我不是故意的,我給妳燒了多少紙錢啊!若不是我不能生,總是眼睜睜看著湯倫拈花惹草,我也不想害妳啊……」

這一頭湯倫也慘叫起來,連連踢腿,卻是方才給他一匕首捅死的丫環正牢牢抱住他大腿不放。

他死命掙扎,那丫環卻爬到他身上,緊緊握住他持匕首那手,將刀尖往他心口使勁扳去。

吳苑笑瞇瞇環顧全場,隨意輕撥琴弦,彷彿看得津津有味,但漆黑如淵的雙眸隱隱有股難以言喻的情緒。

驀然。

劍鳴震耳、冷意拂面。

透白晶瑩的劍身清清楚楚映照出吳苑如畫美好、卻異常冶豔的側容。

持劍之人負手而立,白衣如雪,劍眉入鬢,一雙眼更勝水晶清亮。

嗓音卻降到了冰點:「……你是誰。」

吳苑絲毫不在意臉旁鋒銳得析出青光的劍尖,僅略略側首,淺笑依然:「公子不識得我了?」

說著他語調一飄,喉音拔尖,瞬間就是個姑娘調調:「皮膚好白好滑的模樣,能不能摸一摸?妳想他眼睛是杏子眼還是丹鳳眼?」

神暢輕哼一聲,不以為然。

前後不過幾個時辰,神暢雙眼已癒,縱然濃眉入鬢、形如裁畫,一雙桃花眼熠熠如星,眼中應有的風流多情卻都給滿臉肅穆淡漠壓沒了,單教人望之生畏。

「你是魔。」他平板道。

吳苑也不否認,笑得有些遺憾。

「是啊……我還以為已經掩藏得很好了,誰知仙將心好,偏偏要來扶我一把。」

神暢仍問:「你是誰?」我未曾聽聞過你。

彷彿能讀出對方心思,琴魔淺笑。

「小小魔物,仙將哪裡會見過我、聽過我呢?」

說著,他飛快轉身,伸出兩根指頭輕輕往劍身推去,「我可不是羅限,別一直拿劍抵著我。」

見到對方纖長的食指與中指便要觸及光華流轉的劍刃,神暢倏地收劍,揮出一片霜雪紛飛。

動作有些突兀了。

一仙一魔對視良久。

「……嫌我碰著你的劍麽?」魔微笑。

「不是。」仙搖頭。

忽聽旁邊方黎與湯倫同時慘叫一聲。

方黎手腕已給玉鐲圈得發黑,背心傷口血兀自汩汩流個不停,正在原地抓著自己的臉不停打滾哀嚎求饒。

「楚兒……楚兒妳放過我吧,我……我會去河裡給妳收屍……妳要我做什麽補償都可以……嗚嗚嗚饒過我吧……」

湯倫也已將匕首扎入自己心口,痛得滿臉扭曲,卻仍踉踉蹌蹌往眼前紅衣琴魔走去,嘶啞道:「願兒!願兒……我這就來贖你……」

浮腫女屍與枉死丫鬟站在兩人身後冷冷看了半晌,忽地身行飄忽,驀地出現在琴魔面前,雙膝微曲,神態恭謹。

「他們就要死了,」琴魔點點頭,「妳們可無悔?」

兩女相視一眼,均緩緩點頭。

那浮腫女子面目同時起了變化,現出原本清秀的鵝蛋臉。

噗通一聲,湯倫在琴魔腳邊僵直倒下,一會兒起身時,已是幽魂一縷。

然他雙眼圓睜,仍直勾勾地盯著這邊不放,依然充斥狂亂的迷戀與渴望,渴望與君同好、生生世世、如願以償。

那邊方黎呻吟聲亦漸漸低了下去,直至杳然,身子抽搐數下,總算不動了。

待她緩緩從地上爬起來,凝望自己屍身,面露不解,茫然看向此處,待看到兩名女魂時,先是有些膽怯地縮了縮,再看見琴魔時,渾身都哆嗦起來。

琴魔掐撮三聲,輕輕喚道:「兩位,也都過來吧。」

一聲劍鳴,夾著一陣霜雪勁風,神暢忽舉劍橫在魔魂之間,神色凜然。

「你應將他們送入輪迴。」

琴魔不惱不怒,淡淡點頭,「也行啊。」

神暢顯然沒料到他如此爽快,微怔。

只聽對方又轉向四縷幽魂,「不過,那也得看他們肯不肯才行。」

起先兩名女子立即就做出決定,一致都飄到了琴魔身畔,慘白面龐異常堅定。

湯倫眼睛則自始至終沒從琴魔臉上挪開,也恍恍惚惚飄過去。

方黎則顯得猶豫,目光在仙魔之間晃來晃去,瞟向仙將居多,大有懇求之意。

「好黎兒,妳想入輪迴麼?」

方黎一抖,怯怯轉頭。

琴魔笑嘻嘻道:「挺好啊,只是地獄道八熱八寒、刀山火海,我怕我的好黎兒到了那兒會吃不消。」

說著,他撇頭瞄向仙將,涼涼道,「仙將大人跟了我一路,不會不明白其中緣由吧?」

神暢沉默半晌,仍向方黎道:「了卻業報,妳仍可重生為人。」

方黎面露掙扎,往對方緩緩移動,豈知又聽見生前摯愛低沉的嗓音於耳際徐徐響起,一如往昔柔情似水、撓人心癢。

「黎兒,妳不是一直很喜歡我的琴麼?業報無盡無窮,我捨不得見妳受苦,不如進到我的琴中,化為音律,就此一了百……」

話未落定,一道銀光劈面而來。

琴魔輕笑,身形飄忽,閃過凝霜劍身。

「神暢,幹嘛老是動手啊?」

仙將雙眸已冷得析出戰意,「蠱惑人心。」

「蠱惑?我句句屬實,你說我蠱惑?黎兒縱然可重生為人,那也該是受盡千百年的折磨苦痛之後了,我這都是為了她好。」

「惡有惡報,俱為因果輪迴。你以人煉琴,捕獵生魂,是亂天道。」

聽到此處,那名被喚為「焦楚兒」的女魂忽緩緩上前,似乎想說些什麼。

琴魔指尖一挑,一下將她禁言,輕描淡寫道:「尊長說話,妳插什麼嘴?」

他轉向神暢,嗤笑道:「小魔明白,唯有仙界的送魂臺奉行天道、是生魂的終焉歸屬。」

語畢,他似乎耐性用罄,笑吟吟向方黎伸出掌心,語氣卻不容拒絕:「黎兒,別管這個死古板,過來,過來吧。」

方黎迷濛望去,彷彿又是吳苑與自己纏綿時那般溫柔又剛硬的形貌,終於忍不住點了點頭。

刷地一聲,神暢側身,周圍溫度驟降,充盈寒氣的一劍倏地刺向琴魔。

「哎呦,好兇呀。」

琴魔旋身而起,黑髮如墨,紅衣如焰,赤足如雪,若非言行間皆是調笑,身姿風采恰如飛仙。

「你生氣也沒用,人家都說好了,不是我不給你面子,是人家愛得懇切、愛得無怨無悔,才甘願捨棄輪迴、入我琴棺。」

「……正因無怨無悔,才應使其入輪迴、得善終。」

琴魔一聽,似乎覺得滑稽,笑出聲來。

「神暢,說得好似你比我更懂得愛為何物?仙魔無情,人盡皆知!愛我無悔、愛我相貌俊逸、愛我琴聲繞樑,可把我弄糊塗了,究竟是愛我的皮、我的琴,還是愛身為魔、徹徹底底的我呢?你要真想阻止我,先給我解開這疑惑吧……」

說著他笑容漸漸淡了下去,神情若有所思。

再回神時,魔雙手齊下,琴音輪轉悠揚,四縷幽魂隨音而起,化為漫天彩蝶,繽紛鮮活,宛如紅塵爛漫,卻瞬間灰飛煙滅,亦如人間苦短。

神暢似乎也無意真的傷他,眼見魂有其志、勸阻無果,只能收劍指地。

劍鳴隱隱不止。

他木然仰望空中琴魔,透亮無暇的雙瞳映出對方笑顏下空洞的眼神。

琴魔收魂完畢,緩緩落地,對神將不再一顧,逕自上前將那只紫玉鐲自方黎屍身褪下,湊成一對,收入袖中。

接著頭也不回就要飛身離去。

「……你為何幫我?」

仙將悶悶的聲音響起,語氣裡難察的鬱卒讓琴魔有些稀罕地回身。

「幫你什麽呀?」魔裝模作樣詢問。

「幫我疏緩羅限魔氣。」仙老實巴交回答。

雖說此地飽含瑤河靈源,使神暢雙目與胸口魔氣迅速消散,但若無琴聲疏導,魔氣不可能比他預期的還要早化解。

「呦,原來我幫你疏緩了羅限魔氣呀?怪不得你愛聽我彈琴,我還道仙將也懂得附庸風雅,喜歡聽人間教坊小倌彈琴了?」

「……你有何條件?」

琴魔挑眉,「沒有條件,我就喜歡讓你承我的情,傳出去多動聽。」

神暢皺眉思索片刻,「……作為回報,我能將你體內的劍氣引出。」

「這你也發現了?」

琴魔嘻嘻一笑,卻不領情。

「不必了,我就是要讓你不痛快,你就心塞去吧。」

「你若不需相助,自也無妨,」仙將仍舊攤著臉,沒給擠兌生氣,「但你身上為何有凝霜劍氣?」

當他在房中碰觸到如願身體時,瞬間便察覺此魔身中充斥著凝霜劍氣。

此魔表面上嘻皮笑臉,但眼下體內應如千刀萬剮,即便在此靈源豐沛之地,也需至少三日方可復原。但見他這兩日來於教坊與湯府間來回,又時不時撫琴給自己疏導魔氣,似乎無暇自顧,看起來卻不痛不癢,半點沒放在心上。

「仙將管得真寬啊,我體內有你的劍氣,痛著磨著不舒服,不正好稱了你的意?」

「但我未曾傷過你,」神暢沉吟道,「這期間我只與羅限交過手……」

說著,他彷彿意會到什麽,慢慢抬起頭,注視對方腹部。

琴魔笑意盈盈,微微將腦袋靠在懷裡長長的琴身上,氣定神閒,「看什麽看?」

「……你是羅限的雙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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