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又過了一月有餘,合歡閣一行後,花梨墨與韓奇均默契地不再向彩瑜談及此事,前者私下向軍禮兩部探查,因購馬之事已在八年前,且恐怕為軍部奉皇命暗中為之,因此紀錄不詳,僅寥寥帶過何時何地,並未提及魈族當時派遣何人交易。
韓奇聞後不豫,蹙眉思索。
「苦惱的還不只這樁,」花梨墨苦笑瞧他,自懷中取出一紙金箋,「猜猜,今日陛下又宣達了什麼好事?」
韓奇搖搖頭。
「春獵將至,皇帝廣邀三品以上武官,與其同樂。」
「春獵,」韓奇沉吟道,看向花梨墨手中金箋,心下了然,「我……也在其中?」
花梨墨點頭,「陛下年輕氣盛,知你必擅於騎射,雖非三品,仍發帖予你,想必有較量之意。」
「那我認輸便是,」韓奇淡然道,「倘若這就是他的本意。」
「不戰而敗,你若為贏家,感想如何?」
「但若我且戰且贏,他不見得會放過我。」韓奇漠然,「他要的,不就是滅我威風,教大夥兒都看看魈族騎射,不過爾爾?」
「韓奇,別把皇帝想成藍雲翔一輩的小雞肚腸。他雖年輕,度量不小,且行動不便,你贏了也不見得光彩;輸了,旁人也只道你有意謙讓。況且,縱馬馳騁不是魈族人天性?你若旁觀,不會技癢?」
韓奇瞪了將軍一眼,「只怕多惹事端。」
「你怕惹麻煩,倒不怕違抗聖命?是了,反正滿門抄斬的是我花府,又不是你孤家寡人的韓奇……」
半晌,韓奇咬牙切齒道:「……我去就是了。」
花梨墨微笑,展開金箋又看了看,「屆時各員均攜女眷入圍場小行宮觀獵,儂儂想來要湊熱鬧的。彩瑜!妳去不去?」
原來兩人在書房內,房門未掩,花梨墨正瞧見彩瑜手裡揣著筆墨顏料經過門前,便喊住她。
彩瑜聽見將軍喚自己,懵懵走進來,眼神相詢:「去哪裡?」
韓奇見狀,怕她被捲入宮廷紛爭,立時道:「將軍!」
花梨墨不理,逕自將春獵之事說了,「妳常在府中,要不出去透透氣?瞧瞧好山好水,有韓奇作陪,豈不美哉?」說著取笑似地瞅了少年一眼。
韓奇瞪眼忍著彆屈,沉聲道:「與皇室與官場中人,多處無益。」
將軍聞言,悠然笑道:「你我早已深陷其中,欲待抽身,為時已晚,既然官場險惡,生死未卜,何不及時行樂?」說著轉向彩瑜淺笑,「妳說是麼?」
彩瑜因那日覺得惹惱了將軍,琢磨他大約想眼不見為淨,便有些避著他,但見過後神色如常,今日又大方邀約,不禁一怔,報以微笑。
卻看韓奇似乎很不樂意,有些猶豫,沉吟半晌,拿起匣子道:「謝謝將軍,儂儂若去,我伴她。」
「儂儂人來瘋,自然要去。」花梨墨嘖了一聲,捶韓奇一重拳:「瞧瞧,都你,搞得人家想去不敢去,彩瑜是你女兒,還是你娘子,管得這麼嚴實?」
韓奇不假思索,正色道:「是我娘子。」
忽聽一聲小小的少女嗚咽,隱約可見窗外一道人影閃過,然後是細碎的腳步聲迅速遠去。
室內死寂。
「是麼?」花梨墨面色不改,卻緩緩起身,仍舊輕描淡寫,「若為名正言順,那我就先恭喜你了。」
語罷,他一雙桃花眼意味深長,與彩瑜四目相對,輕拂衣袖微笑:「萬姑娘,屆時我們再同赴圍場,場面想必熱鬧得緊。」
將軍離去後,書房兩人默然以對,韓奇望著案上北方邊關地圖,眼簾低垂,不知心思。
彩瑜傾身輕拍他手背,遞出一張紙條:「不用勉強。」
韓奇顯得有些詫異,旋即鄭重搖頭:「我沒有勉強。」
她怕他覺得煩擾,仍是關切瞧他。
韓奇抬眸深深注視她,神情凝重,「我雖為外族,也知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唯有花梨墨所說的名正言順,我並不明白。」
彩瑜回望他狼眼凜然,聽他沉聲續道:「妳我寄人籬下,但並非受制於人,雖無父母主婚、無親友祝福,但既然情投意合,即為結髮夫妻,又何須顧忌旁人目光與名分?」
兩人均身世孤苦,一個為戰火孤兒、自幼掙扎度日,一個被視為私生、飽受輕視,確實備嘗人情冷暖,既不受眷顧,亦毋須顧忌他人,反骨之心多少油然而生。
彩瑜聽得到「情投意合」,雙頰酡紅,緩緩點頭,想起方才窗外動靜,仍舊微微垂肩。
韓奇見她這般模樣,以為她是惦記花梨墨,又因前塵種種,心中陡然涼了一半,緩緩問道:「還是,妳不願意?」
彩瑜一愣,抬頭見他又是上回淋雨後失魂落魄的模樣,知道他又想偏,慌忙搖頭搖手,騰出左手握住他掌心,右手寫道:「我願意,真願意。」
韓奇給她溫軟的小手握住,又見她紙上六字寫得直白,從前親她摟她都不覺害臊,今日不知怎地臉上騰地發燙,開心起來,搔搔頭微笑,「我知道了,謝謝妳。」
彩瑜見他平素冷毅的面龐難得害羞,總算有些少年應有的模樣,甚是惹人愛憐,喜歡得瞇眼笑了起來,卻又想到方才窗外傳來那女子聲響,聽來熟悉,大約是儂儂恰好聽見韓奇一番簡短回答,難過離開。
她跑走時聽來哽咽,似乎是哭了。
彩瑜心中難受,儂儂向來宛如親妹,自己終究令她傷心,卻難以安慰,花梨墨又同樣陰晴不定,左右都是為難。
韓奇見她神情忽喜忽憂,隱約也明瞭原因,忽道:「……我見距此不遠有幾間出賃的舊屋,雖然陳舊,空間也小,但稍行整理,應可作為安身之所。」
彩瑜怔怔看他,有些不敢置信,難道心有靈犀,他也有相同想法麼?
彷彿猜到她所想,韓奇低眉淺笑,又道:「若能搬出府外,雖然住得離府近,花將軍必有耳目在側,但一來他不至於起疑,二來我們多少能不這麼絆手絆腳、看人臉色了。假以時分,或許……或許他能夠回心轉意,讓我們回到草原上。」
彩瑜見他神情有些嚮往,不禁也想像起那草原遼闊、天際清藍,若真能與他攜手共度,以牧羊牧馬維生,再無魈族樂國等紛爭,他再不是為敵效力的戰俘,該是多好的事。
她悠然神往,微笑點頭。
但一切全掌握在那冷熱不定的馭虎將軍手中。
「將軍會同意麼?」
「我不知道,將軍是一個很難捉摸的人,待春獵時,我會盡力與他談。」
韓奇神情幽深,與花梨墨共事多年,見他於戰場上運籌帷幄,不怒自威;於官場上不卑不亢,功高自謙;於親友中笑語玲瓏,左右逢源,實際上對自己二人究竟懷抱何種心思,終難揣測,但觀其為人言而有信,行止穩當,並非虛假之輩,應有商量餘地。
春獵訂於陽春三月,然因近月北方魈族突然開始頻仍侵擾邊界商城,掠劫糧草財物;二月,花梨墨接旨赴北出關,將邊界魈族支部逼至北塹關,並奉令減少邊界商城屯糧數,同時獲得魈族首領安齊藍病危、族內動盪不安的消息。
同時,西邊夷何故地現已被劃為樂國封地,木顏爾族長之名名存實亡,被囚禁於封地內一幢小宅第,少數夷何舊民聽聞魈族再起,亦蠢蠢欲動,發生數次私闖樂國官員府第與毆打樂國民之事,韓奇便奉令前去探查鎮壓。
他抵達後,率隊將鬧事者拘捕三日,並放出魈族支部已給馭虎將軍逼出邊界消息,未處決任何夷何民,卻引起遭打傷樂國官員不滿,知道這少年官階雖高,但無實際兵權,因此刻意冷落了接待,推說軍營員額已滿,無留宿處供給韓奇所領小隊。
韓奇無法,只得上街,自費包下客棧供軍士休憩一夜,隔日再分派小隊巡邏各處,自己則去拜訪木顏爾。
木顏爾所居之處為樂國官員舊宅,也甚寬闊,衣食不缺,但家人親友被遣散各地,任何同族訪視皆被禁止,給關在府中足不出戶,已積鬱成疾,神色大不如前。
韓奇進入房內時,見老人簡直變了個人,形容枯槁,漢服下空盪盪地,正躺在炕上,雙眼木然瞪視上方,似乎沒聽見有人進門。
他心中一酸,彷彿預見未來的自己。
草原上的狼若不能奔跑,給豢養起來當作狗,也許還能有些用處,但當這狗老了病了,那就真一點用處也沒有了。
狡兔死,走狗烹,現下他眼望這病榻上的垂死老人,彷彿望著自己。
那時候……彩瑜會在他身邊麼?
尋思同時,聽門外輕微聲響,韓奇不甚在意,知道侍衛仍提防著他是魈族,恐與夷何再有預謀。
「大族長,」他靠近榻邊,以夷何語輕聲喊道,「我是韓奇,來看你了。」
木顏爾混濁的雙眸轉向冉冉靠近的少年,瞪視半晌,突然顯得有些激動,啞聲道:「……朗璽?朗璽?」
韓奇一怔,上前坐在床邊,輕輕握住老人一隻乾枯且因傷扭曲的手,「大族長,我是韓奇。」
「韓奇?」木顏爾定睛再看,總算會意過來,苦笑搖搖頭,掙扎著要起身,「是了,你是韓奇,是年幼的狼。我的眼睛也快要不行了。」
韓奇取過幾個枕頭擱在老人身後,讓他半臥半坐,又倒了一杯茶給他。
木顏爾顫巍巍接過茶杯,凝視少年,「韓奇,之前我並沒有發覺,原來你與朗璽長得十分相似。」
「是麽?」少年淡淡道。
他與朗璽同父異母,面目縱然相似,但絕不至於「十分」。
他久未見兄長,不知他面目是否有變化,但因未曾聽安齊藍或身邊親族談起,因此並不覺得。
「是的,十分神似,」木顏爾卻很肯定,「你們都長得像安齊藍,有一雙狼的眼睛。韓奇,你的樂國血並沒有影響這一點。」
少年不答,僅是微笑,又握了握老人的手,「大族長,你近日好麼?」
木顏爾笑了:「韓奇,此時此刻,你只看到一個在等待死亡的老人。」
「大族長,」韓奇心中頗感難過,搖頭道,「夷何民仍希望你活著,你仍是他們精神上的首領。」
「小狼,你不用安慰我。我知道,比起率先攻入我族的你,他們更怨恨投降的我,他們頌讚阿蓋倫之死,唾棄向敵人屈服的木顏爾。」
「大族長,這樣是錯的,」韓奇正色道,「我奪去了你的家園,並沒有資格說這些話,但我心裡是這樣想的。因為你,他們活著,將夷何的血傳承下去,即便部族不在,他們仍可將無形的夷何精神教導給後代,比起有形的領土,我以為這更可貴。」
他頓了頓,垂眸又道,「他們要怨恨的,只能是我。」
木顏爾灰濁的眼恢復稍許神采,直起身子握住了少年肩膀,分外使勁。
「韓奇,你果然是安齊藍的孩子,是夷何的敵人,也是夷何的朋友,我只能這樣安慰自己,我族淪亡中唯一之幸,是敗在身為魈族的你手下,而不是那些樂國狗。」
韓奇心中澀然,明白話雖如此,自己實際上仍屬樂國麾下,毫無魈族榮光可言。
他又聽老人說了一會兒夷何舊事,忽見對方微笑道:「今日那位好酒量的姑娘沒有來?」
韓奇搖頭,腦海浮現彩瑜回眸微笑的形影,內心頓起暖意,思念之情油然而生,忍不住就想立即快馬回京見她。
「那名姑娘有故事,」木顏爾道,「她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
即便她無法言語。
韓奇微笑,「大族長果然閱人無數。」
「若你尚在魈族,安齊藍定能為你主持婚事,你們父子相像,均喜歡樂國女子。」木顏爾本神情追憶,忽臉色微變,「說到安齊藍,近來我聽聞,他的身體已經像柳樹一樣虛弱,恐怕支持不了太久。」
少年斜睨了門外衛士一眼,知道此次花梨墨被調派北方,正是因為魈族支部繼往年一陣平靜後,再次頻繁掠劫邊城,且多搶奪糧草,大有大舉再侵樂國之勢,如此看來,並不似族長已病危之狀。
木顏爾見他神色起伏,也大致明白,「我也聽說了北方的情況,韓奇,這有許多可能。」
韓奇沉默半晌,緩緩點頭,「其中一項可能是,這不是父親,而是朗璽的命令。」
「是的,安齊藍病危,族務就由朗璽決定。」木顏爾頷首道,「另外一個可能是,他們已經知道了你在樂國的消息。韓奇,你想,你在樂國,與朗璽再次進軍,有什麼關聯?」
韓奇再次沉默下來。
木顏爾彷彿猜到他內心所想,看看門外衛士,向少年搖頭道:「外面那些喜歡說三道四的樂國狗,曾說朗璽是由於等了太久,才在近期可能登上族長之位,若是因為你的存在,讓安齊藍改變心意就糟了,因此亟欲進軍,將你除掉。」
韓奇微微苦笑。
木顏爾點頭,「是的,這全是狗屁,他們並不知道朗璽的為人。」
「但是,我仍看不出這其中有何關聯。大族長,攻佔樂國一直是魈族宿願,朗璽應該是為了父親,而不是因為我。」
「小狼,你看輕了你自己在魈族的地位。縱然族人們不喜歡你的血統,但你仍是族長的孩子、未來族長的弟弟,何況,你不是不明白,安齊藍與朗璽是多麽愛惜你。」
韓奇隱約覺得古怪,但仍說不出個所以然。
他所懷疑的,並非魈族事隔多年後再次進軍之因,而是安齊藍的病況。
就他所知,父親向來硬朗,也正值壯年,性情豪爽,應不會如木顏爾所說,因自己失蹤便積鬱成疾,遑論短短數年間便惡化至性命垂危。
花梨墨也曾說過,無論戰場商場,所見安齊藍軍宛若青年男子般驍勇健朗,更打趣朗璽要登族長之位,恐怕得多等數十年。
他堅定相信,他的父親不會有性命之虞。
木顏爾見他始終神色幽深,輕拍他臂膀,「韓奇,你的父親與兄長,你最為理解,他們是你的家人,時間也不能改變這一切。」
少年這才打起精神,又伴老人在院內稍稍走動,眼見天色已晚,準備帶隊返京覆命。
木顏爾被禁出戶,便目送少年,顯得有些落寞。
韓奇心下不忍,「大族長,我會再來,請你務必保重。」
木顏爾蒼涼一笑,搖頭不答。
少年微微頷首以示道別,轉身準備離開,忽聽老者忽以魈族語喊住自己:「韓奇。」
他心中一凜,回頭以魈族語道:「大族長有什麼吩咐?」
「……阿蓋倫的妻兒淪為奴隸,希望你得空能替我打探他們的生死。」
韓奇一怔,心想阿蓋倫之妻兒應也被遣散至各地,於是鄭重點頭,「我會的。」
他出府正要上馬,裡頭幾名衛士突衝將出來將他團團圍住,面色不善,質問道:「韓副將,你方才在門口與木顏爾說的什麼話?」
韓奇微微冷笑,果然戍守此處衛士均諳夷何語,正為防範木顏爾再有謀反之意,但對魈族語恐就不甚熟悉。
「你們聽不懂麽?」
一名衛士沉著臉,「韓副將,准你來訪木顏爾已是特例,但竊竊私語,難道有不可告人之事?」
「……你們視我為外族,我自然動輒得咎,」韓奇淡然道,「孤掌難鳴,你們若認為我心懷不軌,與其動口,不如動手將我擒下,韓奇在此領教。」
眾衛士面面相覷,也許仍忌憚花梨墨,或早耳聞眼前少年驍勇善戰,倒也不敢真的動手,那為首衛士只得硬聲道:「韓副將位高權重,又有花將軍做靠山,我們不敢以下犯上,只是好言相勸,韓副將腳踩樂國土,喝的是樂國水,領的是樂國俸祿,還望別做出什麼恩將仇報之事。」
韓奇淡淡一笑,翻身上馬,薩吉兒輕掃馬尾,低嘶一聲。
眾衛士見這馬較異常高大壯實,不自禁都退了幾步。
少年居高臨下,突然間微笑,笑得悵惘,「我腳踩樂國土,飲樂國水,領樂國俸祿,體內流著樂國血,且為樂國賣命,但從未被視為樂國人,我也不將自己視為樂國人,何來之恩?何來之仇?」
說著,他雙腿輕夾,馬兒邁開四蹄,絕塵而去。
餘下眾人在後頭看得傻了,面面相覷。
從未聽聞這名少年原來是魈樂混血。
但即便得知,也不能削減絲毫他們對他的貶抑。
就像看輕一隻畜牲般輕而易舉。
因此。
因此少年不是每次都能冷靜、不是每次都能涵養大度。
每逢這些時刻,就只想見她。
只有她,不在乎他的來歷。
不在乎他是知書達禮的樂國人,還是貪婪嗜血的魈族人。
她只在乎他是他。
風呼嘯過耳際,少年呼吸急促起來。
想見她。
好想見她!
不論是想到她盈眶的淚,咧嘴傻笑,還是柔軟幽香的身軀,都使他滿心激動,滿腔熱戀,彷彿有團火焰在體內熊熊燃燒,幾乎使胸膛爆炸。
因此當他率兵回營整頓後,策馬急返將軍府,卻遍尋不著她時,那排山倒海的失落,讓他站在原地,比吃了敗仗還失魂落魄。
即便他尚未吃過敗仗。
……她去哪裡了?
韓奇一隻手還搭在畫室的門上,怔想。
她去哪裡了?
他突然有些酸楚,就像個普通少年突如其來會有的。
他以為她會一直在這裡等他。
就像他在軍營裡時常聽見,那些兵卒的妻室們總會在家鄉一直等他們回去。
但她畢竟不是他的妻子。
此處畢竟不是他們的家。
太多畢竟,造就深沉的苦澀。
韓奇猛然搖頭,對虛空微笑。
什麽時候,他也像個樂國人這樣多愁善感了?
不過,倘若……
他慢慢轉身,默默往外走,一面尋思。
倘若他真是個樂國人,也許就不會如此屢懷憂愁、舉手投足盡是顧忌。
也正因如此惦在心上的沉重,他一眼在街上茫茫人海看見她垂眸緩緩前行時,心情方迅速輕快起來。
可他方歡快追了幾步,忽想到什麽,驟然緩步,默默跟在她後頭。
彩瑜走路時有些縮肩,隨時都有點膽怯。
韓奇在後面看得心一抽。
也忽然意識到,她膚色白了一些,應是長年窩在室內作畫之故,遠遠望去,就是個大眼睛、白皮膚、頭髮烏溜溜的素服女子,臉龐清秀,重點在於她面上一目了然的和藹茫然、毫無防備。
他突然驚覺,讓她獨自一人這樣走在路上,非常不妙。
於是他上前靠近了些,正巧見她停在路邊一面牆前,昂首打量牆上佈告。
她看得很入神,甚至撕了幾張揣在袖裡,停留半晌方轉身又走。
韓奇稍感困惑,湊近端詳,猛然又心跳不已。
原來滿牆都是房屋租賃告示。
接著,她走到河堤旁商街,似乎想瞧瞧熱鬧。
她走得很慢,偶爾駐足在幾個賣男子服侍的攤商前,低頭端詳,但還沒等小販開口招呼,她馬上轉身加快腳步,幾乎逃走。
韓奇看著,內心一股莫名情緒在擾動。
於是他邁開步伐,悄然來到她身畔,默不作聲,驀然就握住她右手。
彩瑜倒抽口氣,臉色煞白,嚇得幾乎跳起來。
待看清是他,她嘴巴開開愣了半晌,方咧嘴開懷笑起來,收緊給他握在掌心的手。
她詫異、她開心,在清秀的鵝蛋臉與黑白分明的眸裡,顯而易見。
即便什麽話也沒說,她的神色就已訴說一切,簡單明瞭。
她已習慣不說話,單以神情表示心緒。
也因此顯得格外單純無邪、格外脆弱易傷。
即便四周已盡是耳語。
街坊鄰居,誰不知將軍府有一名啞女、將軍身畔有一名魈人少將?
可他們恍如不聞,僅相視而笑,相握的手給掩在彼此袖下,是初春略寒裡唯一的溫暖。
渾不知風雨將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