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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耀灣/英灣
一八/九零年,中/國。
晨曦灑落於床沿,喚醒睡在窗邊的男子。
他緩緩睜眼,朦朧望去背向自己而眠的女子。
他眨眨眼,靜靜凝視女子披散於大紅床褥上的滿頭青絲,以及青絲下微微出露的白皙背部,她輕輕起伏的肩頭膚光如雪,其上還遺留好些隱晦曖昧的瘀紅。
他慢慢伸指輕柔撫摸她,儘管溫柔,仍驚動了淺眠的她。
女子只是悄悄一顫,立即便不動了,但他知道她已轉醒。
半晌,他低聲喚她。
「灣兒。」
他平淡出聲,嗓音卻充斥早晨獨有的沙啞魅惑。
她又微微一抖,緩緩轉身,兩隻點漆黑眸,困倦鬱愁,定著在男人臉上,避過他赤裸的胸膛,與胸膛以下沒給被褥遮掩的部分。
「您早,耀哥。」她低語回話時臉蛋漸漸浸透了紅意,給她本有些病懨懨的慘白臉色添了些生氣。
兩人面對面憂愁微笑起來。
「早安。」
他回答,慢慢撐起身子拎起床角的長袍,大紅絲綢被子滑落,女子也隨之起身,接過他俯身拾起的衣裳。
「謝謝您。」她嗓音還有些滯澀。
他撩起床簾走近窗邊,瞇眼往窗縫中凝望,突然間似乎瞄到了什麼令人不悅的景色,神情漸漸冷卻下來。
他古雅俊美的容顏上初始的溫柔深情已悄悄褪去,他正轉換臉部表情以適應這大放光明的人世,魅惑的氣息仍存,卻多了幾分慵懶的邪意與狡獪。
他轉向已穿好衣裳、正坐在床尾出神的女子,「那位金髮碧眼的先生又蓋起了一座教堂。」
她沒什麽表情,只是略略點頭。
「倘若妳要去參觀,」他在她耳邊吐息低語,似乎意在挑逗,同時舉起幾根指頭,再次撫過她前襟下的肌膚,仿若清風吹拂的愛撫,「別忘了在那位先生面前出示,這個東西……」
他在那吻痕上刻意輕輕按壓。
「他知道的,您與我……」她垂下眼睫低語,沒把話說滿。
「那就更該給他見識見識。」他冷然回答。
她抬手撫著頸項,注視青年一振長袍、翩翩而去的背影,始終淡漠的神情垮了下來。
她難以自持地發出一聲嗚咽,雙掌掩著臉自床上滑下來,渾身輕輕發顫,恍若發了毒癮,不能自己。
耀哥在哪裡?耀哥你在哪裡?你在哪裡嘛?
哥哥在這兒……灣兒不哭,哥哥一直在這兒。
那時你待我呵護溫柔、你任我予取予求、你對我的每一聲呼喚必作回應。
耀哥,你在哪裡?你回來吧,我等你回來……你為什麼不回來?
耀哥,你為什麼蹙眉?為什麼在夢中囈語?為什麼遍體鱗傷?為什麼不對我笑?為什麼在夜深人靜而非白晝時吻我擁抱我?
此時,你已不再對我敞開心扉,抑或,你從不曾對我敞開心扉。
我們即使將彼此的軀體摸索透徹,對彼此的心仍一無所知。
你理解的是那名天真的小女孩,而我熟知的,是那名笑容清淺的溫柔青年。
你變了,我變了。我們性格丕變,不單單由於年歲增長,更由於這座莊園上的陰雲籠罩。
曾經喧鬧、生氣騰騰的別院花圃,而今幽靜地幾近荒蕪,人去樓空。
最後一名少年與前述所言"金髮碧眼的青年"一同離開這座宅院後,他自酒窖拎起一壺酒,攜起同樣失魂落魄的她的手,一齊走向長廊盡頭的那間房、一齊走向暫緩傷悲的縱情、一齊走向拋棄兄妹名分的墮落入口。
第一夜的狂亂與激情亦隨著時間流逝,他們如今已沒有羞怯矜持,只求縱欲能消弭痛楚與不堪回首的記憶。
但他們仍默契地耽溺於回憶,每個清晨轉醒後的相視苦笑,就是短暫的過往重現:他仍是那帶點笨拙的溫柔青年、她仍是那略顯拘謹的小女孩。
每一個淫亂的夜晚,他越放縱狂亂,她越迎合放浪,隔日早晨愈顯沉重。
他們都心繫過往、卻又亟欲擺脫過往。
他的情意尚言簡單:對兄弟的怨恨、妒忌與思念。
她的卻糾葛難解:思慕與惦念已越過了兒時的範疇,昇華至更幽微深遠的境地,無論是對眼前的此園主人、對拔劍出走的那名男子、或對前往接受西方文明薰陶的少年。
是以,當聽聞那"金髮碧眼的青年"再次來到,她懷著些許希望前去找他,盼望得到來自那惜字如金的少年的口信。
沒見著人,倒是稀奇地見到了此地首座西洋教堂。
實際上只是一座禮拜堂,但她看這幢風格迥異的建築看得出神,小心翼翼步入其中,沒遇上任何人。
她凝眉注視一排排長椅與祭臺中央那高懸的十字架,光影析出,在室內陰影中留下了一個完美的十字光印。
受難的石像如此真實地給鑲嵌在石壁之中。
她曾聽聞許多接受佈道而皈依信仰的相關情事,但真真切切站在此地、感觸來自異域的玄祕之力,竟令她無端恐懼。
她注視壁上石像赤裸淌血的身軀,想到在無數迷亂的夜晚中、耀哥同樣赤裸精瘦的軀體:汗水淋漓、傷痕滿佈。
她也見過他渾身浴血的模樣,那麽悽慘,卻悲壯得艷麗。
這座教堂充斥著令人窒息的壓抑,仿若叫她懺悔、叫她俯首認罪,為著她對兄弟的三心二意與超出倫理的情意。
「……我有錯麼?」她昂首對著石像發問,「這位先生,那您又是犯了什麼錯,所以給這麽殘忍地處刑致死?」
當然得不到回答,她又上前幾步,乾脆在最前排的長椅上坐下,微微一笑。
「我不怕自己有錯,我不怕下地獄。這人間恐怕還比地獄可怕。」
她笑容漸漸轉為始終不下眉宇的憂傷,「既然我已犯了錯,就將他的罪,也擱到我身上來吧。他……是個善良的人,您一定也看得出來。」
他。
她站起身茫然盯著石像半晌,突然緩緩跪下,雙手合十,有些靦腆,「我不知道怎麼向您行禮,您不介意我這樣子和您祈願吧?」
十足誠摯,她一字一句地緩緩道來,在這空無一人的神之領域中,緩緩道來心中最深沉的企盼。
「請您懲罰我,然後寬恕他,讓他上天堂,讓他好好的,再沒有煩惱。」
話說出口,彷彿也將所有的氣力抽離身體,她怔怔聆聽自己的回音縈繞於身周,像句咒語。
悲傷再次如潮水襲身,使她起身時有些昏眩。
一個轉頭,也才發覺,這教堂並非空無一人。
"金髮碧眼的青年"——亞瑟·柯克蘭就站在身後幾步之距。
依舊衣冠楚楚,一隻手放在長椅椅背上,神情依舊高貴風雅,只是一雙世故深邃的寶石綠眸給添上了幾抹若有所思的惆悵。
「您什麼時候在那兒的?」
「從妳問耶穌犯了什麼錯的時候。」
「香,過得好麼?」
「我看起來像會虧待他的人嗎?」
「我知道了,謝謝您,我要離開了。」
青年沒有什麼不悅神態,僅是靜靜側過身子讓她通過,然後突然像是想起什麼,他再次開口,同時女子也停下步履慢慢回頭。
「那個……」
「我想……」
亞瑟淡淡一笑,看她沒有積極接話的意思,便先道:「我只是想說,還有第二間教堂得蓋,那時我會再來,希望屆時妳會有話想問問我本人。」
「我知道了。」她侷促微笑,覺得他是在意她忘記問他好,便道:「那,您近來好麼?」
這出於禮儀的問句本應可令他心情大好,但他之所以不的原因,在於一眼瞥見了她頸上那枚清晰可見的瘀紅。
那是灣兒與亞瑟第一次於教堂中的會面。
因此,此次,她站在鏡前穿戴完畢,靜靜凝視自己頸上那給刻意遺留的紅紫吻印,尋思半晌,剪下一塊藥膏貼布貼上,垂下眼睫覺得有點兒五味雜陳,又撕下來,想一想,又貼回去,這才出發。
街道上氛圍緊繃,行人寥寥無幾,僅有偶然駛過的幾輛軍車與洋式進口車,她意識到這些景觀上的變化與耀哥的神情何等相似,變得荒涼、冷漠、寂寥。
第二間教堂規模更大了些,坐落處也更鄰近普通人家,神的領域與人的領域毫無分界,那潔白矗立的十字標誌鮮明顯目,在灰濛濛的街道之中愈發突出,於晨光中閃爍使人望之卻步的微光。
但門面已更具東方色彩,幾步之遙更歇著一攤賣豆花的,攤位主人神情肅穆,輕輕搖動手中紙扇,直挺挺盯著幾張報紙看。
她緩緩上前,抬眼便見教堂門同時開敞,幾名輪廓深邃的神職青年率先走了出來,向著門內給陰影遮掩住的一人說話。
她知道是他,緩緩繞到前方,果然看見亞瑟·柯克蘭抱著雙膀與青年們對話,一抬碧眸,就看見她站在當地,依舊長裙飄飄,神情恍惚朦朧,像個涉世未深的女孩。
但他心知她的純真無邪業已給消磨殆盡。
他仍是有些喜慰:她仍記得他略帶戲謔的邀請。
於是他草草結束對話,向她翩然而去。
他的模樣有些不同以往,淺灰色西裝長褲襯著雙色牛津皮鞋,總算褪去了西裝外套與馬甲,襯衫雙袖捲起,前胸後背都濕了,隱約可見其中。
「好久不見,灣小姐。」他抹過額前金髮下的汗水,「妳來參觀麼?」
「是,聽說剛落成不久,想來看看。天氣很熱吧?」她微笑,看一看青年的白皮膚,遞出手絹。
「沒有關係,」亞瑟苦笑婉拒,「反正擦了還是得濕,抱歉讓妳看見我這副狼狽樣。」
「不會的,難為您了,這裡夏天總是很熱。」灣兒會意點點頭,看看旁邊的點心攤,突問,「您用過早點了麼?」
「還沒有,一會兒回使館,隨便吃點東西就好……」
「噢,我也還沒呢。」
不待他說完,她往攤子直線前進,不一會兒捧著兩碗涼沁沁的豆花回來,笑吟吟遞給他一碗,「雖然早點就吃涼的有些傷脾胃,但久久一次也不要緊,夏天吃點涼爽的最好了。」
說著她就吃了起來。
亞瑟怔怔端著那碗冷豆花,半晌說不出話,幾名路過的商販不時望他瞟上幾眼。
一個金髮碧眼的異國青年大咧咧站在教堂門口和一名本地女孩吃豆花,叫人不側目也難。
灣兒微笑望他,「您沒吃過麼?很好吃的,就當入境隨俗,嘗嘗看吧。」
他意識到這名女孩天生好客,端碗抿了一口,甜絲絲的,喉嚨冰涼,也真消去不少暑氣。
他轉念想,她的天真無邪,也許並不全給磨滅了。
「難為妳還記得我說會來。」
「這教堂蓋得很高,看見了也總會想起的。」
「是麼。」他點點頭,欲言又止。
「是的。」她垂下眼簾,「請問,能進去教堂裡面看看麼?」
內部一如印象中的幽靜陰暗,她揀一張長椅坐下,幽幽的嗓音在寬闊的殿堂中響起,格外清晰,話語中的隱微不安亦格外顯著。
她於是開門見山地問了。
「香有帶來什麼口信麼?」
「那種寫字比說話還多的人,不大願意透過我表達想法。」
「您已經很懂他了。」灣兒苦笑,靜默半晌,不安卻又愈發強烈,再次開口,緩慢、試探、故作鎮定地,「那麽,您有本田菊的消息麼?」
一陣死寂。
亞瑟面無表情,踱到與另一邊長椅慢條斯理坐下。
「妳希望從我口中得到什麼樣的回答?」他毫無起伏道,「他很好,或他不好?」
她淡淡瞧他,對他有意無意的尖銳並不著惱,僅是戚然又別開臉去,凝視前方佈道臺之上的聖像。
「我希望他好、身體無恙、精神安好………」她輕聲細語,卻話鋒斗轉,「但我也希望他一蹶不振,不必再見他與耀哥針鋒相對。」
「他也許不會這麽想。」亞瑟將雙肘擱在前方椅背上幽幽道,下一刻便聽她接口:「因為他的心思已與你相去不遠了,柯克蘭先生。」
柔軟裡的尖銳。
她沒有什麽表情,彷彿沒有意識到這話傷了他。
他心裡隱約不好受,在這個國度受到的冷嘲熱諷早已習以為常,也明瞭作為一個侵略者,這種口舌報復全是家常便飯,但從這個平素和和氣氣的女孩子口中出來,聽著就是難受。
他靜默下來,本想就此作罷。他領兵來到此地是事實,無論有多少教會成立於此,福音之聲終究掩不過砲響。
半晌,他驀地想起在首間教堂與她相遇時、她合十祈願的虔誠。
那樣令人欣慰的祝禱之詞,正是他夢寐以求卻始終無緣的。
因此,他微微惱怒起來,出於一股盲目的妒忌、欣羨與衝動,反唇相譏。
「是啊,但我沒有他幸運。有誰會犧牲她自己來換取我的救贖?沒有人。」
她果真臉色一變,但那波動僅在微光之中一閃而逝,仿若自湖心投入石子,漣漪片刻即止。
她慢慢轉頭看他,他反倒不敢看她了,就怕她流露憐憫,也不願再看她頸上那塊白色貼布,那種愈蓋彌彰的掩飾。
他的自尊與驕傲傷不起……那是他僅存之物。
但,出乎意料,女子竟對著他很暢意地笑起來。
「那麼,我們一塊下地獄吧。」
灣兒似乎很是喜慰,微笑著凝望虛空,「有個伴也好,說實話,我真不曉得地獄是什麼模樣,兩個人一道走,就算迷路也不孤單。」
他怔怔望她,不確定她究竟是說笑或正經,但看那模樣就和方才買豆花一般,有好幾分認真。
他愈發不能理解這名女孩,卻突然間能稍許理解為何他所熟識的男子們總在有意無意間流露出對這年幼少女近乎迷戀的的眷戀。
也突然意識到……她在安慰他麼?
以她渾然天成、獨到的悲劇語調。
原來可以這樣?他也有這樣的機會?獨享她的溫柔,再沒有其他男子使她踟躕不前?
但他能接受這樣的安慰嗎?他有資格?她明顯小覷了他的罪孽。
他的黃金帝國之下,是用多少血肉搭建而成,她大概並不明瞭。
在此間殿堂之中,一雙背負原罪的亞當夏娃後裔,面對著救世之主的犧牲聖像,卻以異端的口吻,臆測並指望著彼此相攜墮落。
他不能篤定。
「我們的地獄呀,」亞瑟回過神來,苦笑低語,「恐怕也是一東一西,隔著汪洋大海。」
「我沒想過呢,隔著一東一西?難道地獄裡區隔壞人,還要分東西南北?這樣子,大家不都連地獄也見不到面了?」灣兒嘆口氣,也是苦笑,「先生您原來這樣悲觀。」
「我悲觀?」
猛地,教堂大門緩緩敞開,未見來人,到是先聽見了微弱的一聲嬰孩啼哭,於室中哀戚響起。
來者是一名金髮藍眸的青年,裝束與亞瑟頗為相似,深邃眉宇同樣鬱鬱寡歡,原因可能來自於他懷中正斷續發出抽咽的襁褓。
青年抬頭看見清晨的新建教堂中居然有人,先是略顯訝色,待發覺眼前是一名同鄉、一名異國女子,他愣了半晌,神情由頹喪漸漸轉為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甚至有點同病相憐的意味。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均不發言。
好一回兒,倒是小嬰孩發出了響亮的一聲啼哭,才讓這名陌生青年回過神來,清藍的眼眸望向較為熟悉的同鄉面孔。
「你們也是來躲避的?」
也是?
亞瑟不認識此名青年,納悶蹙眉,「抱歉,你指什麼?還有,請問你是哪位?這間教堂的進駐牧師尚未抵達,可能得請你往他處去。」
「噢,我只是來看看而已,沒有找牧師的打算。」青年一面安撫嬰孩回答,仍是疑惑地注視兩人,然後語出驚人。
「恕我失禮。兩位,不是,呃,戀人麼?來這裡懺悔的?」
兩人面面相覷,剎那間似乎有些明白這名陌生男子的身分,而對方察言觀色,也靜默下來,神情難掩自責與愧怯。
「不,我們不是戀人,你誤會了。」亞瑟淡然道,慢慢起身,「我能看看孩子麼?」
「您請。」
亞瑟走向青年,傾身向前看了看襁褓,不出所料,是一名混合了東西方輪廓、髮色淺棕、白皮膚、藍眼淚汪汪的初生嬰兒。
灣兒也來到他身畔,若有所思注視這初來乍到的小東西。
亞瑟蹙眉望向青年,目光疑問。
對方同樣回望,突然間神情遽變,彷彿有什麽特徵讓他瞬間認了出來這名氣度不凡的男子。
「您是柯克蘭先生?」他惶然退了一步,「恕我失禮,室內昏暗,剛才沒有看仔細,原來是您。」
「不必拘束,我與你沒有區別。」亞瑟沒有理會對方的惶恐,神情卻漸漸冷將下來,只問:「這孩子的母親呢?」
青年臉色慘白,臉部痛苦地微微扭曲,「她託人將寶寶送到我這邊來後就沒有消息了,直到昨晚,我才聽說她從港口……跳了下去,屍體,今天才打撈上來,被她父母領回了。」
彷彿悲傷相應,嬰兒又嚶嚶地哭了起來。
灣兒注視嬰兒淚汪汪圓滾滾的寶藍雙眸,緩緩伸出雙手,柔聲問道:「可以讓我抱抱麼?」
青年應允,淒然注視她熟練地安撫孩子,然後轉向亞瑟,「我聽說這件事傳到了使節官邸?」
「我確實有耳聞。」亞瑟頷首,「與你有關係的那名女子出身不凡,為了你的官司與安全,似乎動用了一些權力,才能讓你全身而退。今日讓我見到你,你應該感到慚愧。」
青年澀然淺笑,「我很慚愧,先生。我今日下午便要搭船回國,只是聽說這兒的教堂落成,想來進行一些無謂的哭訴與懺悔……」
青年流下淚來。
「我不該來到這個國度、不該來到這個城市,更不該遇見她。」
青年離去後,灣兒也隨之離去了,神色比到來時更加憂愁不樂。
亞瑟獨留於教堂之中,昂首凝視耶穌殉難之像,回想起青年離去前無心的一句話。
“先生,願主祝福您,與您的小姐。”
我的小姐……
他自嘲地笑起來。
她現在……可是別人的小姐。
回到那座死氣沉沉的院落、回到長廊盡頭的那間房時,已是日落多時。
孤星彎月、夜幕低垂,王耀就坐在庭院花蔭樹影間的一個老鞦韆上,一隻踩著短靴的腳在地面作樞軸,輕巧地晃蕩鞦韆。
這鞦韆,是他許久以前、弟妹們都還小時,他親手架著梯子、結結實實地紮好的。
只是如今,連她也不大玩了。
她就站在廊上靜靜看著他黑髮披垂肩頭,一襲寬袍隨身形而晃蕩飄揚,背脊望去年輕精實,卻充盈滄桑老態。
他從單腳固定在地面上,到雙腳騰起,頗有興致地盪起來,種種都看在她眼中。
曾經,是幾個兄弟與她輪流坐在他膝上,在風和日麗的晴空下嘻笑嬉鬧;而今,是他獨自一人,在這寂寥之夜虛度光陰,並由她在旁來見證這般殘忍的物換星移。
心口感到滾燙地疼,於是她慢慢地向男人走去。
感受到她接近,王耀輕盈跳下鞦韆,整整衣裳,沒有看她,自顧自開口。
「與那名英/國青年有染的那名女子,有一個指腹為婚的丈夫,出身名門,也曾留學歐洲。」
灣兒身子一震。
「妻子投海後,他也隨之而去了,用一柄洋槍。可能是因為戴了綠帽覺得屈辱,也可能因為戴了綠帽仍深愛他妻子,堅信是洋人勾引了她,卻因為柯克蘭的從中介入而莫可奈何。」
王耀慢慢靠近她,就在她身邊壓下嗓音耳語,字字句句卻十足清晰。
「妳覺得這段異國姻緣可憐麼?妳覺得這媒妁之言可悲麼?」他緩緩伸出雙膀摟住了她,幾乎貼著她的耳蝸私語,「他們即便在黃泉之中相會,也難以破鏡重圓。」
「灣兒,我們彼此就算身在陽世,也無法重回過往。我們之間有過愛麼?這兄妹與夫妻之名如此模糊,我只能眼睜睜看妳……在他人身邊徘徊。我留得住妳一個十年,難道留得住妳往後的數百個十年……麼?」
她驀地探出掌心將他的臉龐壓近她,踮起腳尖,同樣緊緊靠著他的耳際細語。
「耀哥,那就令我們能在一起的日子,每一日都沒有缺憾。」
最後一字落定,他幾乎發狂,猛然將她壓至草地上,一把撕去她頸上貼布,拇指撫過她雙唇,拼命吻她吮她,膝蓋抵在她雙腿之間猛然使勁,令她難以扼制地悶哼了一聲。
兩人如同野獸般於花叢綠蔭間顛狂地糾纏翻滾。
他撩起她的裙襬,將臉龐擱在她肩上,感覺她胸脯上兩蕊花蒂柔軟地抵住了自己胸膛,彼此都汗漓漓地。
「妳愛我麼,灣兒?」他喘著氣嘶啞問道。
她噙著淚不答,挺起腰桿坐在他雙膝上,一心一意地使勁,煞是熱切主動,一反常態。
他低吟一聲,感受著她的濡濕緊實、她的包容、她的迎合。
兩人同時急促地喘起來、呻吟起來,在淫欲彌漫的花香蒸騰之中。
「回答我,妳愛我麼,灣兒!」到達巔峰的半夢半醒、昏眩時刻,他幾乎在她耳邊咆哮起來。
她始終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然後,一陣快意、如遭電流襲身的輕微顫慄後,兩人氣喘吁吁倒落在草地與漫地亂衣之中
此時,灣兒緩緩地將唇湊近王耀耳邊,這才如送清風似地送出她幽幽的吐息。
「別擔心,您會上天堂的。」
二、英灣/菊灣
一九/零三年,日/本。
亞瑟木然盯著牧師熱切的神情半晌,默默將聖經接過,敷衍點頭,「有時間我會翻閱的。」
「真的很謝謝。牧師先生與教堂執事們為孩子帶了許多點心,也為人們提供許多醫療協助。」
「也沒甚麼,那些事不用教堂的幫助,本田菊想必也會料理妥當。」
聽出他略帶辛辣的語氣,灣兒侷促一笑,「可是,我想教堂提供了更多心靈上的幫助,畢竟動盪才剛平息一陣子。」
她聲音漸漸弱下去,亞瑟心領神會,便隨意岔開話:「噢,妳是指像告解那類的動作吧?的確,向人傾訴話語多多少少會感覺輕鬆些……」
話到中途他便停將下來,只因女子面露疑惑,略帶抱歉地問:「……告解?」
「妳不知道,告解?」
灣兒茫然搖首,「那是什麼?」
亞瑟怔住了,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解釋,他自己可是從來沒正正經經上過教堂,至多為了一些加冕儀式去過罷了。
有名無實的基督徒。
「怎麼說呢,雖然在這裡的教堂沒有,但在某些教堂裡,人們可以前往透露心事與罪行以求赦免……大概、是這個意思吧。」
「透露心事?」灣兒似懂非懂,「真方便,也是吶,有些心裡話對著家裡人或陌生人說都不好,說給神明的使者的話,他應不會向別人吐露的。話說出口,心裡就舒坦了。」
聞言,亞瑟看一看她,輕撫口袋中那一本袖珍聖經,再望向眼前青山碧田,空氣中帶著一絲溽暑的黏膩之意,但不甚擾人,涼風襲人,仍是清涼。
他禁不住又側目一瞥身邊女子,只見她抬起左手將頸邊幾綹髮絲撥回肩後,不經意地,露出白皙頸上的一枚瘀紅。
多麼一個視覺衝擊。
亞瑟硬生生別過臉,莫名有些惱意,而這惱意如此熟悉。
灣兒毫無察覺,見他伸手鬆開領口,以為他熱,便舉起手來給他搧風,歉然道:「這裡天氣很熱吧?」
「灣小姐。」
他沒有回答,緩緩轉過頭凝視她,反輕喚了她一聲。
灣兒陡然睜大雙眸,晶瑩無暇的黑瞳上映照的是青年眼中、她所見過最鮮活明亮的翠綠,以及那翠綠中漫無邊際的孤寂。
實際四目相對了,她才意識到他眼神的懾人原來是如此熟悉,熟悉地令人懷念與畏懼,因這目光屬於帝王,無一例外。
可這目光同時也屬於一個兼具殺手、騙徒與政客身分的帝王。
她垂下眼睫,緩緩將臉蛋移開,「什麼?」
她捕捉到他極淺的一聲嘆息。
「我沒有神職資格,實際上也不是個虔誠的信徒。」他慢慢道,彷彿怕嚇著了她,「但倘若妳希望向我傾訴,我什麼也不會透露給別人。」
灣兒半晌沒有答話。
看對方沒有反應,亞瑟彷彿有些受挫,搔搔臉想帶過話,「還是,妳希望找真正的神父?我可以替妳張羅。」
「我希望。」
「呃?」
灣兒再次正視青年的面龐,此次,是那雙始終溫柔如水的黑眸漫上了朦朧的王者憂傷。
「我希望對你說,先生。倘若你真心希望傾聽我的聲音。」
她分外堅定地道。
亞瑟鄭重其事地頷首,望向不遠處、鄰近教堂的一處樹蔭下。
「我從兒時起就有一個心願,一個至今不曾改變的心願……」
她頓了頓,彷彿說起真心話有些難為情,但猶慢慢說下去:「……我希望有一個人能夠與我廝守到老。」
「一開始,去到耀哥的宅第,看見那漫園鮮花綠樹、小橋流水,知道自己有這麽多兄弟時,我以為老天爺果真聽見了我的心願,我不會再寂寞了,我會很愛很愛我的兄弟們、高高興興活下去。」
「但事情不如我所想的。有一天,莊園裡來了一位西裝挺拔的青年男子,帶走了我的弟弟。」
亞瑟垂下白金眼睫沒有作聲,雙肘擱在膝上,交握的十指不自禁一緊。
灣兒微微斜過臉龐,帶著隱微怨怪的微笑瞅了他一眼,續道:「我真的很愛我的兄弟,要我為他們傷心落淚、為他們拔劍而戰、為他們受苦受難,都是很自然的,你會取笑我嗎?」
「怎麼會?」亞瑟低語,「愛妳的兄弟,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說的也是。」她幽幽一笑,沉默半晌,一陣午後薰風徐徐而來,拂過青年耳際金髮,使她嗅及他身上微微的古龍水香氣與稍許汗意,那般使人沉醉卻悲傷的男性氣息。
「妳不說下去麼?」感覺她突然靜默下來,亞瑟低頭認真問道。
「好的。」她回神,繼續說道,「爾後,一切開始有了變化。」
「哥哥們彼此刀劍相向,一句話、一副神情都成了復仇與攻擊的工具,遑論近在手邊的刀槍。你應該能理解的,自愛人與親人身上噴灑而出的鮮血,在我的手上與臉上那樣滾燙、那樣熱辣辣地刺痛,彷彿那是從我身上流出的鮮血……一切一切,都不一樣了。」
女子的話語如風輕盈恬淡,訴說的卻是最沉重與不堪回首的記憶。
亞瑟聽得出神。
他應該能理解的?
他確實能夠理解。
“阿爾——阿爾弗雷德!”那是他在雨中癲狂的嘶吼,鮮血混著雨水與泥水自他頰上淌落至斑駁的猩紅軍袍上。
“忘恩負義的叛徒,回來——!”
眼前少年沒有絲毫反應,只是扭曲臉龐擠出一抹苦笑,同時端起手中的火槍。
痛楚在胸膛炸裂,他幾乎要崩潰了,明明對方都還沒開火,他已感覺心痛如絞。
他再明白不過,任憑自己如何怒吼,那名少年再也不會回頭了。
縱然回頭,他們也回不到過往的手足情深。
他是自他掌心中掙脫的一紙風箏,將悠然遠去。
“你這渾蛋——!”
是他的錯?是他的錯麼?
“你這——……”
是他的錯。
他的錯,他的傲慢,他的私欲,他無邊無際、難以平息的孤獨。
他究竟做了什麼?他到底做了什麼造成如今難以挽回的分離?他過往點點滴滴、滿心以為出自關懷與愛護的行止,究竟出了什麼差池導致今日惡果?
他的傲慢與私欲,最原始的人性與意圖操縱的惡意。
“開槍!阿爾弗雷德!殺了我啊——!”
漫天大雨,他分不清流淌滿面的究竟是雨還是淚,模糊的視線中,少年悲傷的容顏注定成為他最渴望忘卻、卻最難以磨滅的記憶。
「柯克蘭先生?先生?亞瑟?」
感覺肩膀給輕輕搖晃著,亞瑟回過神來,低頭發現女子雙眉微蹙,正關切地凝視自己:「你還好吧?臉色不大好,身體不舒服麼?」
「不,我很好,只是稍微走了神。」他勉強笑道,隨意撥撥頭髮,「也許是天氣有些悶熱了。」
「……真抱歉。」
他一怔,看她露出歉疚之色,「什麼?」
灣兒垂下眼睫,「是我得寸進尺了。你好心願意聆聽我說話,我還說了些不好聽的話,可能勾起你一些不好的回憶,你別……別有什麽不好的念頭。」
她頓一頓,緩緩向他綻開一抹真誠笑靨、帶有那麼一絲他不曾見過的喜悅安慰。在他過往對這名花樣女子的印象中,她似乎不曾打從真心地笑過,只因他開啟了她顛沛流離的序幕。
但此刻,就在他的眼前,她溫柔的寬恕與開懷是何等真實,真實得反而有點虛幻。
「即使我曾經很怨怪你,認為是你鑄成了一切。」灣兒低眉斂目,雙眸淺笑,是看盡人間百態的淡然,「但現在我知道,是我們自己造成了這樣的局勢。是我錯怪了你。」
他胸口猛然一熱,那是種摻雜了莫名不快與悸動的熱度。
她會對他如此寬容,那對本田菊自然能採取相同的態度,畢竟那是曾與她親如兄長的男人,如今又得以朝夕相處……
走運的男人。
他想起她頸上那一抹充斥情慾意味的瘀痕,心裡再次不踏實起來,這般情感總是在意識到她身在其他男子掌握中的事實後愈發騷動不安。
他對自己的感覺心知肚明:這是一朵海上之花,素雅可人,人人欲折。
他知道自己抵擋不了誘惑,一如深陷花香中的凡夫俗子,有黑髮、紅髮、棕髮,以及與他同樣金髮碧眼的男子。
究竟是她的香氣擄獲了他們,抑或是他們的鐵掌蹂躪了花根?
他會再一次摧毀她的,一如過去的王耀、或現在的本田菊。
難道他會寧願選擇摧毀自己嗎?寧願選擇壓抑那反噬己身的欲望烈火嗎?
「唉。」亞瑟抬起掌心,莫可奈何給自己抹了把臉,「妳真單純與善良過了頭。」
灣兒難為情,苦笑起來。
「過獎,我一點兒也不善良。」她頓一頓,半是戲謔半是正經,「我壞得能與你相提並論了。」
「這我不能肯定。」亞瑟微笑,「我早就惡名昭彰了,那時妳還不知道在哪裡喝奶呢,比得上我?」
他愈是若無其事地承認自己的惡行,那渾身的孤獨氣息便愈發強烈。
他愈以強勢跋扈來刻意隱瞞自己畏懼孤寂的情緒,憂愁惶恐便愈是欲蓋彌彰。
「那麼你定也十分孤單。」灣兒微笑低語,「強大之人注定寂寞一生,何況是不知盡頭在何方的生命,給人冠上邪惡之名與孤單終老不就是強大的代價麼?」
亞瑟聞言,臉色慢慢沉下來,彷彿給戳中心事。
灣兒看看他,假裝沒看見他沉鬱的神情,若無其事續道。
「但為什麼,像我這麼無力弱小的人,也會與你走上相同的路呢?」她不自禁地、玩笑地輕肘他,一如她與菊、香或王耀相處時一般親暱自然,既似好友,又如情人,「那就是我們一樣壞的證明。」
亞瑟心中一動,不光是因為她這下意識的舉止。
他們一同輪迴在這不著邊際的運命之中,將身子一點一滴浸沐至血海之中直至溺斃。
他們一起,一起。
但,真真切切攜著她的手的,並不是他。
他什麼時候變得如此悲觀?
是因為她,她是一朵海上之花,一朵遭綠蔓繁葉纏綿的海上之花。
他與她的羈絆比不上那有修仙之姿、長髮飄揚的紅袍男子、比不上那在她頸上遺下吻痕、櫻香縈身的此地主人,更比不上她直言“摯愛”、默默在自己身邊任憑使喚的沉默少年。
他可以是呼風喚雨、貴為世界尊奉的帝王,唯有在這片東方的海域上,他只能眼望這這朵蒼白盛綻的鮮花,難以企及。
「但我卻無法與妳一同墮落。孤單還是孤單,我再害怕也無人理會。」他嘶啞地低語,禁不住再次出言帶刺,「而妳現在沒有孤枕難眠的困擾。」
她身子隱微地一顫,沒有生氣亦沒有回答,抬首望向遠方,仿若是她前來的方向、是那座植有櫻花樹的清幽院落、是有那名既溫柔又陰狠的男人等待的,家。
灣兒緩緩站了起來,背著陽光向他微微一笑,而真正使他難以睜眼的,並不是由於晝光刺目。
「今日很謝謝。」她學著他家鄉打招呼的方式,向他伸出掌心,柔聲道,「我必須告辭了。」
這隻看似柔軟豐潤的小手,原來也充滿歲月與勞苦的痕跡,粗糙且傷痕漫佈。
他心中的憐惜與悵惘油然而生,更為方才的發言感到懊悔。明明不是不會再見面了,他為什麼仍心感傷悲?
也許是因為分離的記憶過於深刻,致使往後的每一場離別都使人觸景傷情。
她想必亦然。
亞瑟握了她,手突然傾身在她耳際低聲說出一句話,作為他曾經接受受洗的證明,縱使他迄今所作所為都是與撒旦的交易。
灣兒身子一震。
在地獄與天堂邊際流連的我們因永生而苦惱,若再不能相知相惜,還有誰能提供救贖?
「願主,祝福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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