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孤狼
韓奇很輕易地找到了彩瑜,在桃花樹下的石凳。
她靜靜垂首而坐,幾綹頭髮隨風飄揚,他特意放輕步履,直到他的陰影掩蓋了她,她才驀然抬頭發現他已到來。
仍舊無話,她只是昂首對他悽慘一笑,復又垂下腦袋。
拚酒委實無濟於事,只是徒然地出了口氣,卻改變不了韓奇被猜忌貶抑的事實。
還可能因此給花梨墨樹敵。
大約是見儂儂猶能為韓奇反駁幾句,自己縱然無法言語,也真想為他做點什麼,想不到衝動之下,也只能做到為他頂酒這件小事。
且並非光采之事,女子酒量至此,任誰都猜得出來歷。
他本可不必忍受這一切。
她想,倘若當初不曾救他。
此時看著他因酒酡紅的臉龐面無表情,彩瑜鬱結,低頭寫道:「你受委屈了。」
韓奇看了看,驚訝之情在臉上一閃而逝,只是搖頭:「沒有,今日我覺得挺高興的。」
彩瑜不同意:「許多人待你不好,我做錯了,藍准尉很生氣。」
「那些人待我不好是自然的,因為我是魈人,」韓奇在她身畔坐下淡淡道,眼眸波光流轉,隨嗓音慢慢柔緩起來,「藍雲翔生氣或不生氣,都是不滿意我的,因此,倒不如讓他生氣。」
他很少說笑,這句話聽來已有點打趣之意,彩瑜微笑起來,這才稍放寬心,但想往後他仍會備受冷嘲熱諷,又見月光下他凜然目光有些迷茫,顯然醉意未褪,心中又是一陣悶痛,寫問:「喝酒難受?」
「不難受,」他搖搖頭,側首看她,「妳也喝了許多,不難受麼?」
彩瑜想到妓院生活舊事與酒諸多相關,不堪回首,只是搖頭。
兩人並肩坐著,頭頂花瓣紛飛,清風拂面,宴席以來的煩悶方有稍減之勢。
半晌,韓奇緩緩開口,卻沒看她:「彩瑜,妳是我的親人。」
她很納罕地沒有任何驚訝之色,只是轉頭平靜注視他,目光認真悠遠,就像在作畫時那專注模樣,卻隱微地恍惚,彷若出神。
「雖在花梨墨麾下,雖寄身於花府之中,但最多,我只能是妳的僕人,」他嗓音低沉,平穩無波,「無論妳是怎麼看我的,我只想告訴妳,我不會傷害妳,也會誓死護妳周全,不是因為妳救我一命,而是我自己願意這麼做的。」
他感覺她慢慢將她的掌心,覆上自己擱於膝上的右手,稍稍使力握住,彷彿肯定他的話。
他真切感覺到那溫暖柔軟,因此愈發不敢轉頭去看她雙眼。
他怕看了,他會先毀了自己的承諾,變成第一個傷害她的人。
這些時分以來日思夜想,他猛然意識到,她當然有理由怕自己。
因為他不只一次在睡夢中撕咬過她。
夢境裡,他是一頭狼。
就像她說過的,「你像狼。」
但他明知她是在形容幼時的自己,是一頭小狼崽,還帶點奶氣,溫馴無害,縱然有牙,也咬不到痛處。
然而夢中,他是一頭成狼,有著詭異人形的成狼,將她撲倒在身下,撕開她那身藕素布裙,用嘴去扯開她衣下的鮮紅肚兜。
那艷麗宛如血色的紅刺激了他的狼眼,使他愈發興奮地用嘴用爪撕裂她所有的蔽體衣物,然後埋進她柔軟的胸脯,使勁地啃咬吸吮,偶爾往上去吻她纖長的眉與無聲呻吟的小嘴,在嘴裡嘗到清甜的肉味。
他幾乎痛苦地渴望她能真像一頭瀕死獵物大聲喊出來。
他想聽她充盈快意又痛苦的呻吟與喘息。
他的下腹脹痛,每次總是緊咬她的頸項,一邊似乎要逼她痛得叫出聲,一邊粗暴地扳開她雙腿,用兩根爪子探進她下邊,仍是意在弄痛她,迫使她哭叫。
她也確實滿面血淚,從原先的死命掙扎到漸漸毫無動作。
他嘗到她血液與淚水交織的鐵鏽鹹味,一股瘋狂的快意幾乎同時要在腦中與下體爆發。
於是他將她使勁抱起,尖爪狠狠插入了她背後白皙的皮膚,他們的下體同時也緊密鑲嵌在一起,肌膚彼此濡濕緊貼,空氣中瀰漫著濃郁的淫靡血氣。
他在各種意義上貫穿了她,一次又一次,他的躁動與慾望卻僅是在每次穿刺後愈發強烈。
他將她咬得體無完膚,在她體內射了無數次,依舊沒有得到撫平。
直到他意識到,當稍微放開她給自己喘口氣時,她像塊布攤在那兒,唇角帶著慣有的澀然微笑,同時淌著一綹鮮血,杏眼一如往常溫柔,卻溫柔得缺乏神采,就像戰場上見過的屍首一樣。
他聽見自己發出狼嚎,帶著哭腔,迴盪在只有他與她屍身的曠野中。
他確實在夢中這樣無數次地幹死了她,奮力、暢快、血腥地。
於是每次,他都在懊悔中轉醒,恨得朝自己連呼幾個巴掌,更恨感覺到下身已然濡濕。
他意識到,也許最開始,並不是她怕他躲他,而是他自己,由於這些過於真實的夢魘,下意識地想躲避她,同時躲避自己蠢蠢欲動的狼性。
念頭至此,韓奇勉強鎮定心思,一個字一個字緩緩續道:「我不想,將我的命變成枷鎖,銬在妳身上。我活著,是因為妳,但妳不需要對我……有任何回應,我不想……不想妳覺得困擾。」
他感覺到她仍在注視自己,掌心兀自放在自己手上,月光下,她的手顯得過份地小,過分地白,彷彿握在手裡稍一使勁,就會捏碎。
他覺得熱起來,想叫她將手挪開,卻隱約地捨不得。
半晌,她真將手緩緩縮回,拿起木匣窸窣地寫字,將紙遞到他眼前。
「我不困擾,」紙上說道,字寫得特別大,「我樂意背這枷鎖,只要你好。」
韓奇目不轉睛拿著紙看了許久,總算緩緩瞧她,瞧她正在微笑,雙眸清澈,神色無邪。
這惡意滿盈的塵世間,大約只有她,能無分敵我,這樣始終如一地對自己展露笑顏,即便這笑中帶淚,蘊藏許多往事苦楚。
韓奇情不自禁,伸手去撫她唇角。
她身子一顫,察覺他本平靜無波的眼突然析出青光,同時有股薄霧壟罩在那藍青色上,使他目光幽暗,讀不出任何情緒。
但僅是一閃而逝,他很快收斂心神,縮手別過臉去,「對不起。」
他腸子都悔青了,百般克制,仍沒法即時收手,好容易她才不對自己那樣戰戰兢兢,方才那舉動,卻又顯得他有意輕薄。
「對不起,」他再次道歉,「我就是想……摸摸妳,對不起。」
她認真看他,再次說服了自己。
他不一樣。
他是這樣謙沖恭謹,禮貌且小心翼翼待她。
冥冥之中的陰錯陽差,使他們確實只存彼此相依為命,綜合了各種角色的親密。
即便她不是他的妻,她想,至少能是他的姊姊,因此肌膚相觸,這並不算什麼。
她再次有些悲從中來。
成為他的妻,該是件多美好卻奢侈的事。
即便他們此時此刻在這花前月下許諾,這承諾在實際考量下似乎也顯得虛無,她的啞與受創的過往、他的受制於人與錯縱的身世,無不是這承諾的重重阻礙。
她不怕他。
甚至喜歡他,愛他,也許從見到他因自己被煙草嗆到而嘻笑的稚嫩臉龐時就開始了,或是從他叫她趕緊逃走時就開始了,她愛這個孩子,因為只有他如此為自己設想,只有他會願意為自己出生入死,不求回報。
即使他是魈人。
即使魈人曾刻骨銘心地傷害她。
假使這一切均這般身不由己,為什麼不在這短暫的夜裡,誠實一回?
她思緒滿盈,慢慢又拿起他手放到自己嘴角,望他明確地點點頭,幾乎是淒然一笑。
韓奇神情波瀾不動,但眸光再次一黯。
他拇指緩緩撫過她唇瓣,想到那白玉杯沿上的紅唇印,感覺觸手柔軟有彈性,且小小唇口呼出的熱氣微微呵在自己指腹上,彷彿是呵在自己心窩上。
這回,他確實無法再按捺。
有幾秒的時分裡,他失了神。
回過神時,他已俯身輕吻她。
即便如蜻蜓點水,彼此都在這吻中感到洩恨洩憤的愛意,這愛意無端橫生,恣意滋長同時也伴隨無盡悲哀。
只有在這酒後迷亂、在這隱蔽幽暗中,他們才能從白日的不自由與恍惚中稍微覺察對彼此的情意,待到清晨將至,他們又將再次成為花府門客,各司其職。
她有些發抖,但在勉力克制。
韓奇注意到了,因此也勉力克制自己停下,凝視她低垂的眼睫纖長,雙脣濕紅,再往下,看到了她辮尾的髮帶,想到花梨墨的言語。
花梨墨是個完人,一如所言,他只是不用強,倘若他是專橫之人,他們兩人眼下不會在此偷得繾綣。
以及儂儂。
韓奇不是木訥無感之人,他一直都明白。
但也僅止於明白。
彩瑜已抬起臉龐,正目光澄澈望著自己。
韓奇知道花梨墨所言極是。
他們彼此關係匪淺,但身在這樂國花府之中,花氏兄妹看似事不關己,卻早已牽涉其中,尤其當花梨墨表現得如此理所當然,儂儂則是由衷流露真情,言行如一。
細微的腳步聲令韓奇從意亂情迷與千頭萬緒中先驚覺過來,猛然起身將彩瑜掩在身後。
來者卻是一名異服老者,面龐黑裡泛紅,灰髮蓄辮,五官深邃,眼眸銅黃,臂膀明顯帶傷,裹著層層繃帶,散發濃厚藥氣。
韓奇稍稍放鬆,突以夷何語與那老者對話起來。
彩瑜會意,緩緩起身站在韓奇身後。
突聽韓奇道:「大族長,說漢語吧,她不是外人。」
那老者望向彩瑜,面露懷疑。
韓奇又道:「她不一樣。」
彩瑜聞言,欣然而笑。
那老者瞇眼打量她半晌,忽微微一笑:「我認出來了,是喝酒的那個女子。」
韓奇便向彩瑜介紹道:「這是夷何族長,木顏爾。」
木顏爾一雙銅黃眼亮晃晃地端詳她,轉向韓奇:「你們父子兄弟都喜歡樂國女子,這一點很相似。」
「與我父親無關,我兄長也不會娶異族女子,」韓奇不同意。
「你確實不明白朗璽,」木顏爾笑道,「我聽說他至今未娶,連能射中柳梢、在馬背上翻筋斗的美麗少女,他都沒有答應。安齊藍不只一次抱怨過。」
「……所以,我父親兄長,都還好麼?」
「三年多前那次,是我最後一次親眼見到他們。安齊藍答應出兵樂國邊境,由朗璽領軍,引得花梨墨往北,空下西邊,好讓我軍奇襲,卻沒想到遇見了你,是鷹神注定亡我夷何。」
彩瑜知道木顏爾談的正是韓奇首次率兵進擊,大敗夷何那次戰役。
「韓奇,樂國人大多險惡,你不應在此停留,安齊藍會希望你回去。」
彩瑜一聽,神情黯然,韓奇則恍若無事,「大族長,你知道我們的規矩。」
「但你總有一天必須與朗璽為敵,我聽聞安齊藍因為失去你,已經開始失去他的元氣,朗璽很快會接替他。樂國皇帝也不可能與魈族談和,你們的仇恨比山谷還深。」
「你看輕了我父親的力量,」韓奇淡淡道,「此外,花梨墨曾經給我承諾,我不可能與族人為敵。」
「韓奇,狼不會輕易相信敵人。花梨墨很可怕,像披著羊皮的狐狸一樣狡詐,你不該相信他,」木顏爾不以為然,「你與這個女子必須小心,我看得出來她不完全是你的女人。」
彩瑜一怔,卻聽韓奇話鋒轉道:「大族長,你往後要往哪裡去?」
「聽鷹神的安排,」木顏爾輕描淡寫,「阿蓋倫死後,沒人陪我飲酒,連我的手也拉不住韁繩了,在皇帝安排的那座房子裡,沒有馬兒與奶酒,日子很漫長,我大概很快就會去見阿蓋倫了。」
說著,他又輕蔑一笑,「韓奇,我怨恨你,你應該殺死阿蓋倫,他死在藍雲翔這樣的小角色手下,實在侮辱夷何戰魂。」
韓奇聞言,眉宇間隱約有沉痛之色,「……鷹神會庇佑阿蓋倫。」
他側首見彩瑜有相詢之意,遲疑半晌,方慢慢道:「阿蓋倫是夷何主將。原本攻入主營後,我與他交手數回,均已筋疲力盡,但當時花將軍已包圍在外,加上阿蓋倫在夷何聲望極高,我認為若能勸降,便能盡快止戰,所以抽身而出……」
半晌,他突然停話,似乎不願再說。
彩瑜看向木顏爾,老人會意,彷彿不吐不快,冷冷續道:「藍雲翔趁虛而入,衝入前陣,韓奇上前阻止,三方混戰。是我木顏爾無能,醒悟我族終於到了盡頭,這才遲遲投降,卻親眼見阿蓋倫兄弟的馬給那小人一劍斬去馬頭。」
韓奇不太願意再想起當日場景,但老人言語,彷彿歷歷在目。
阿蓋倫跌下馬,驚怒交迸,紅著眼揮舞大刀殺到藍雲翔馬前。
藍雲翔居高臨下,優勢盡占,一劍就往夷何大將腦門劈下。
他縱馬猛然竄到兩人中間,怒道:「藍准尉,夷何已經歸降!」
藍雲翔瞧了他一眼,面無表情稍稍退開,剛調轉馬頭,卻冷不防轉向自己持劍砍來。
「魈人!果然是吃裡扒外的東西!」
他猝不及防,佩劍脫手,對方劍勢不緩,掌心瞬時給劈開一道口子,鮮血直迸。
待他自劇痛中回神,阿蓋倫的心臟已在藍雲翔劍上。
語畢,木顏爾看向彩瑜,「好酒量的姑娘,妳的男人還很年輕,如果妳真心為他,便要跟隨他回到草原上,狼只有在草原上活得快樂。」
彩瑜心中一震,看向韓奇,見他月光下眉目微微給陰影遮掩,看不清表情。難怪方才那藍准尉與座中數官要刁難她,斬殺夷何大將實際上為藍雲翔,縱然有違軍規,也屬有功,但鋒頭全給了花梨墨與韓奇,自然不服氣。
她轉回木顏爾,鄭重其事點點頭,同時悄悄握住韓奇垂在身側的右手。
韓奇詫異之情在面上閃爍而過,旋即寬慰微笑,卻也笑得有些苦澀。
他早已不是草原上能自由奔跑的狼,眼下不過是隻給豢養在籠裡的狗。
狡兔死,走狗烹,他一直都很清楚漢族的這句話。
他並不擔憂自己,卻為身旁的女子憂心,因此愈發握緊了她的手。
忽聞笛聲悠揚,卻是從中庭擺宴處傳來。
彩瑜側耳傾聽,知道是儂儂,素日就常聽她在花園裡吹笛,卻是笛音蒼涼戚怨,似是垂淚傾訴,又似苦情相思,渾不似出自一名荳蔻少女。
木顏爾昂首聆聽,家國破滅,族人流亡,無親無友,人世乏味,神情淡漠中卻又倍顯淒涼,忽輕輕向韓奇道:「韓奇,你有狼群,卻不能回去,我的狼群則被你這頭孤獨的狼打散了。你和我,究竟誰比較可憐?」
語罷,他對兩人不再看上一眼,轉身背手緩緩離開。
韓奇默然,卻見彩瑜目光清明望向自己,展開臂膀,將臉蛋慢慢靠近自己胸膛。
理當是他要擁抱她,但見她如此,他剎那間心中一痛,禁不住緩緩跪下來,反而將臉埋進了她的肩窩,任她攬著自己的肩膀與上身,就像摟著個孩子那樣。
木顏爾寥寥一語挑起了他久遠的兒時記憶,也戳中了他深藏的痛處。
有家歸不得,有苦說不出,這些折磨一再再在他生命中輪迴,父親與兄長顧全大局,縱使善待他,難免無法周全,使他年僅十八,卻從沒真正體驗過溫柔,沒有深切體會過被在乎的感受。
直到懷中這名女子,作為一名陌生人與敵人,竟不計回報地出手相救。
他真的只有她了。
「彩瑜,」韓奇低聲喃喃喚著她的名,「我不可憐。」
彩瑜一手輕輕撫摩他的頭髮,另一手輕輕拍他背心,同時使勁地點頭,令他知曉她正在聽。
「我不可憐,」他低聲道,「因為有妳在。」
他沒看見這話讓她無聲地淌下淚來,只是安心感受滿腔她的溫婉體恤,像母親,像長姊,像情人。
彩瑜悲從中來,緊緊摟住懷裡的他,感受到他濃烈的男子氣息與滾燙體溫,不再令人害怕,一切都令人萬般依賴憧憬。
他的話語一如過往,既像孩子,又宛若成人,令她不知道是該自己保護他,還是由他表現得那般護著自己?
她只覺得悲傷,身不由己的無助感再次席捲而來。
因為笛聲不知何時已悄然低去,直至寂靜。
而她方才真切看到的,是長廊盡頭飄忽閃過的紫紗長衫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