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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PH【all灣】〔歌懷〕 首詠

》為APH衍生同人創作,與現實情形與作者立場無關
》全文內容與史實無關
》對此類題材較無認可者,請考慮是否閱讀本文
》氛圍沉重,人物自我揣摩有,請小心使用
》無主cp,耀灣、菊灣、香灣

 

 

「為什麽逼我?」
看似問語,本田菊平穩溫和的嗓音瞬間降至最低點,深沉冷酷,不容些許思考與回答餘地,他發話同時即是動作起落,疾速而狠辣,他確然走向極端,拋棄溫柔平靜的軀殼,他的性靈一時間怒意勃發。
刀光先是起落,再而是刀聲嗡嗡悲鳴,他舉刀劈落的姿態仍舊倜儻,沉靜並十足完美。
圍繞在旁的灣兒瞬目就見了血,花火似地絢麗噴散,滾燙好似熔漿。

 


--歌懷--

 


灣兒幽幽憶起坐在王耀身畔的點滴,聆聽他歌唱,整座園林僅他二人,彼時她小小的心以為那就是個天堂。

他歌聲嘹亮,嗓音是典型青年之渾厚柔潤,不全然男性粗獷,十足歡快,字字句句朝氣蓬勃,歌語平緩卻節奏感十足,是合適民謠的好嗓子。
他歌聲引領她歡欣,這樣熱切地歌唱何其動人,他的笑宛似朝日融化她心,這樣一個經歷滄桑的男人卻在面對她時歡笑高歌宛如少年……他幾乎使她沉醉。
他手執二胡形容瀟灑,樂音交織他悠揚歌聲,在在訴說:他只為她歌唱、為她開嗓。
此時,她的世界只有這麽一個男人,體貼風趣,時而孩子氣……那是她有記憶與自我意識以來第一位接觸的異性,不同於過往,這人,有著斜垂肩頭的一束黑髮,黑眸深邃含笑,面容端正清朗……這麽好的耀哥,在瞬間就征服了她心中小世界。
他步入她的生命,不知有意無意,卻在片刻成為她的不可或缺。
他縱然有野心、有目的,也僅潛藏於稚氣無邪臉龐,不容她看明識清。
他以他的面容、溫柔,他的嗓音侵入她毫無防備之心,簡直輕而易舉,他使她對他成癮,一如那曾使他病入膏肓的紅紅罌粟,芙蓉糕香甜如蜜……她只屬於他毫無保留,不著痕跡令她一往傾心,小世界中他是主宰、是帝王。她生為他人,死為他魂。
王耀深知這般作為罪不容誅,可他無所畏懼,因世界當頭,人人如此。他有錯,可錯得毫無愧怯。

她愛他入骨,假使沒有那柄刀瞬起劈落,她不會從對他情深一往到得往後之流連往返,淪落至一再傷心。

「灣兒最喜歡耀哥!」
男人止了歌唱,漾起一抹使她心動意蕩、盡是嚮往的笑。
「灣兒長大想當耀哥的新娘,耀哥當不當灣兒的新郎?」
男人默默板起臉龐,搖頭的瞬間讓小女孩哇哇哭了起來。
男人趕緊擱下二胡將小女孩抱到膝上摟著,伸出指頭拭去自女孩眼裡滾出的大顆淚珠,「灣兒,耀哥還沒說完。」
男人將唇湊到小女孩耳旁,氣息輕飄飄吹拂地她發癢,幾乎就要破涕為笑。而真正使她止淚的,是男人溫柔含笑低語。
「……耀哥當灣兒的丈夫。」
小女孩滿心歡喜伸出小手與男人的修長指頭勾了勾,她仰起臉蛋在男人象牙色的瘦頰上親吻。
「約定好了,約定好了,反悔的處罰,處罰。」

起約的是妳,破誓的亦是妳,我之千年與妳短暫歲月真如此難以比擬?而我又該如何對妳作出懲罰?以我錯誤雙手,給予妳何等制裁?我不願教導妳的唯一,便是違背諾言之重罪,唯恐妳不願與我相守。



你們是誰?
妳是誰?

少女拖著長長裙襬,袖口百褶千層的白蕾絲隨她身形搖曳,她容顏不脫稚氣,卻有點含苞待放的態勢。
她一手提著大白裙,另一隻拳頭裡握著粉筆……她正獨自玩著跳房子。
隨著年齡漸長,耀哥似乎也漸漸給予她更多空間,他忙公務,愈來愈少陪伴她親近地玩耍。
她能體諒他,單單看著她的耀哥足以使她滿足,珍惜這麽一個少年般的男人似乎成了她終身職守,灣兒樂於其中,光是盼望著他返回府中就使她甘願成日孤寂。想像他翩翩步入大門,那寬袍大袖,那步履矯健,線條纖柔面容顧盼有情,眼眸靈動……她幾乎崇仰他,仙姿倜儻,使她墜入滿腔慕戀。
這一日,卻是一劑罌粟解藥,一柄萬靈鎖鑰,逐步開啟她盲目的小世界。
府第寬闊,園林開敞,她僅是心血來潮,向日常不曾前往的林園深處探索,此時的灣兒雖有對愛的堅持忠實,她仍是個事事好奇的荳蔻少女,萬物何等新奇,而王耀就屬於這座宅第,關乎他的一切她勇於探索。
幽篁處,深居中一座木造素房,恍惚是兩位少年,一個青服一名紅衫,灣兒停下步履,剎那間不知所措,掌心中粉筆打個旋就這麽掉落在漫地竹葉落英。
兩個少年目光向她掃射過來,嚇得她愈發呆若木雞。
青衫少年端端正正跪坐蒲團,另一個紅袍子坐得隨意,右腿盤著,左腿伸在廊下輕輕搖晃,原本均目不轉睛盯著身前棋盤,一個抓著黑子沉思,一個支頤默想。乍聞聲響,一個略略抬起面龐,一個偏過腦袋,均是瞥見了那站在當地,嚇得縮成一團的小女孩。
紅衣白裙,火焰色髮絲半長不短,兩朵鳳仙簪在鬢旁,髒兮兮臉蛋上就是呆模呆樣。
可兩個大男孩也同時怔住了。
風拂竹林娑響,輕輕巧巧搔人心癢,三人在這樣時空下運命交會,他們於當下一無所知,如此交錯之命會在未來如何坎坷崎嶇、曖昧隱晦地折騰柔腸。

「灣兒--灣兒--在那兒呢?灣兒--」
救星宏亮悅耳,王耀的呼喚令她立時回過神來,急匆匆轉身就打算逃走。
可她才一個旋身,馬上又想起王耀這些時分以來教導她的種種禮儀。
灣兒心慌意亂又扭過身,笨拙地踏上幾步一個硬梆梆鞠躬,大聲卻顫抖抖地向兩個看得一愣一愣的少年行個大禮:「打……打擾了!」
然後飛也似地逃走。
兩位少年已記住了這小小女孩的名字,記住了她靈動雙眸,記住了這提著裙襬跑到半途還哎呦跌了一跤的傻丫頭。

即使待到再次相見的那一日,她已不傻,卻也不復天真無邪。

「灣兒……」
王耀緩緩自水中抬起臂膀,倦怠而徐緩,慢慢握住她搭在他肩頭的手。溫暖濕潤,他握得極輕,極其溫柔……確切而言,她只見識過他的溫柔傻氣,也因如此,他一直以來的溫和體貼在爾後她的回憶中成了一項技倆,使她難以極盡全力憎恨他。
然而在此時,這個因近來屢上前線而傷痕累累、精神疲乏的男人,只是她唯一想安慰之人。
她是他的僕役,不因此感到自由受限與屈辱,是因她將奉侍盲目視為崇拜。
「嗯……?」她繼續以另一隻手掬起浸染花香的浴水輕輕擦拭他背脊,低低應了一聲。
他男性肌理緊密,觸來粗糙滿是傷疤,可溫熱結實,似乎意欲挑逗勾引。她以陰柔之手碰觸陽剛之體,虛虛實實,意念動盪僅在剎那。
「轉過身……讓耀哥看看妳。」
灣兒順從繞過木桶走到他眼前,毫不避諱注視他赤裸胸膛……她自然地認為自己是為他存在,從今往後不會再有另一個男人令她墜落情網。
至少在王耀占據她所有視線的當頭,她是這般認真地以為,不曾加以置喙。
蒸氣迷濛中王耀泛起一抹倦笑,凝視眼前女孩:流洩半身的長髮,紅艷而熱情似火,層層花蕾邊白袖掩蓋她手臂白皙,雙眸澄澈倒影有他,十足無邪無憂。歲月流光自她身上依戀而過,逐漸賦予她深具危險性的女性青春。
「身量又高了。」
灣兒微笑,將手舉過腦袋,「以後我會生得更高,比耀哥還高。」
「這樣,耀哥就不能背著妳,不能抱妳在膝上了。」
她怔怔出神的模樣令他莞爾,「……想什麽呢?妳都這麽大了,我也抱不動了啊。」
灣兒微微抿起唇似乎真有那麽點悶悶不樂,繞回他身後繼續捧起溫水替他擦洗背脊,突然間就這般沉默下來。
王耀舉手將濕漉漉長髮撥致腦後,打趣地淡淡而笑:「鬧彆扭麽,灣兒?怎麽不說話?」
她緩緩搖頭,兩手搭在他肩上沉思著,就因接下來出於自然的幽幽話語,撩起他壓抑已久的情慾愛念。
「我喜歡您的懷抱……好溫暖,好踏實……沒有什麽比被您擁抱能更令灣兒開心。我在想,假使您抱不動我,我要到哪裡才能在找尋這種懷抱呢?耀哥,您知道誰還有這種懷抱嗎?」
「……灣兒。」
她愣愣地還在尋思,冷不防王耀倏地起身一把將她摟入懷中,嗓子喑啞低語。
「不,不要尋找。耀哥會一直抱著妳,不會放手。」
王耀直勾勾望進她的眼,猛然落下一吻足以令人意亂情迷。他身上浴水浸透了她衣裳,彼此體溫滾燙隨之竄燒,火熱延焚直至心坎,挑逗情慾愈發高漲。
灣兒頭暈目眩,種種突如其來使她心慌迷惘,一直以來王耀對她的所作所為溫柔平和,從未如此狂亂焦急。
第一次,聆聽他低沉嗓音夾帶喘息,注視他雙頰駝紅、雙眸泛起水氣盈含朦朧,她突然發現這是他不同於以往的誘惑力。
不同於他的歌唱,這般蠱惑難以抵擋,它使人渾身如火焚熾,彷彿只有撲進他向她開展的雙臂才得以使烈焰止息。
王耀雙掌捧住她的頸項,低下面龐以濕潤的唇沿途親吻她逐步敞開前襟下之深幽谷壑,隱密如禁。
她迷糊地仰視上方,兩手顫巍巍搭在他肩頭,心跳急遽簡直要蹦出胸腔,明明衣裳漸漸滑落肩頭,單薄衣領圍兜應會使她感到寒冷,灣兒卻模模糊糊感到燥熱,一口氣一口氣吸得艱難,成了一聲一聲重息。
怪異而懾人,她朦朧凝視眼前的男人,一股恐懼突然無聲無息欺進。
為什麽轉變如此劇烈?這樣狂亂魅惑的臉龐,卻是曾經向她溫柔咧嘴而笑,有時傻裡傻氣憨笑,有時沉著深幽地淺笑,的那一人。
她喜歡此時他激烈的親吻與懷抱,卻難以言喻為什麽……她陡然像是意識到了什麽。
耀哥,耀哥……您還有其他不為我知的一面嗎?您的臉,端正柔情的容顏,究竟隱藏了多少不願我知的事實?您,是否在背對了我後就得以毫不猶豫揭下面具?是您使我無知?是您蒙蔽於我?
即使有這樣多的疑問,灣兒還是愛您……但會否是因我所見只是您面具俊美的畫面?
我疑問,耀哥,可灣兒還是愛您。

王耀喘著大氣,神情迷濛,左膀箍著她的腰桿愈來愈緊,少女身何等柔軟,他確切感受到她隔有一層圍兜的胸脯已因成長而如花綻放,微微隆起,滿是青澀別具誘惑。
他的右掌撫著她後頸,只消指節稍挪,絲線立時解放,他得以真正為她寬衣解帶。
他難以自己地呼吸急促,她紅暈雙頰和迷惘的眸色僅是一再攻卸他立誓堅定不移的理智。

「耀哥……」
灣兒忽然緩緩舉起手用指頭輕觸他顫抖的唇,「耀哥……為什麽您害怕?」
王耀怔住了。
灣兒微笑,她依舊氣息紊亂,字字句句卻是另一種鎮定,「不怕,耀哥。是您給了我所有,我不求您的真實。」
他愣愣望著懷中的她半晌,突然咬牙狠狠打了自己一個耳光,啪地一聲清脆響亮,旋即扯過架上衣袍掩住自己身子,衝到旁邊舀起一瓢冷水就往臉上澆下去,第二瓢舀起來卻是潑在灣兒身上。
灣兒抱著雙臂站在當地怔怔不知所措。
王耀虛弱地扯起一抹苦笑,別開臉上前輕輕揉了揉她的腦袋。

「灣兒……好孩子。」

我騙得妳好苦。
妳的坦然與寬恕只會使我更難以饒恕自己,使我寧願蒙蔽妳直至共赴黃泉。
我怎麽能確保自己有能力接受妳純粹的愛,即使妳不明白,我卻心知肚明,這般人造的慕戀盲目而虛假。
我怎麼能奢望妳予我真實不悔的愛情?
怎麼能?作為剝奪妳自由的兇手,我怎麼能?



撥雲見日。
我不明白,竟是下意識地思念妳,縱使妳面容於我記憶中不過轉瞬。
我不知瞭,怎能莫名地牽腸掛肚,即使那二人與我心扉裡不過剎那。

雷電交加下滂沱大雨,她縮瑟在王耀平素坐著的一張竹椅上,與一隻盈盈短燭相伴相弔,似乎能隱約聽聞遠方疆場殺戮之慘,血濺滿地,哀鴻遍野。
耀哥卸甲之時愈來愈少,而回返這座屬於他的宅第過上ㄧ宿的次數亦隨著戰火綿延而日益消減。
她不再聽聞他歌唱,難得他風塵僕僕歸來後,她也只能眼望他容顏慘淡,遍體鱗傷。
她開始留意他的眼神有異。那是種五味雜陳之色,愛憐、疼惜、溫柔似水,可懺悔、掙扎、獨佔、壓抑、黯淡,甚至時而滿溢一種衝動野獸般的瘋狂,在他人性的眼波中來回流盪。
也許不是他目光轉變,也許王耀一直以來保持著如此神色,只是她現下方始察覺。
思及此處,灣兒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曾幾何時,耀哥與自己竟成了咫尺天涯,就竟是他漸行漸遠,抑或自己加以迴避?
他不曾向她吐露心曲,兒時,他對她啟口的是教導、關懷與歌唱,可她逐漸成長,到了他已不能再教些什麽的當頭,他對她的話竟少了,嗓音隨著他笑顏沉寂了。
他抑制著話語,某些他應當出口而未能鼓起勇氣出口的言語。

大門開敞之聲,灣兒回過神跳下竹椅,抄起紙傘匆匆往門外奔去迎接,顧不得踩過一窪窪積水濺了她長裙泥濘。
她還未奔到門口便怔怔緩下步伐,看著大門給艱難地掩上,進門的卻是兩人……一個男人攙扶王耀向她委頓行來,鮮血自王耀軍服衣襬下流滲出來,混著雨水便沿著那人腳步一路綿延。
灣兒拋下紙傘衝上前幫著扛起王耀另一邊身子,就這般緩緩回到房間。

那人手腳俐落,在她端來藥箱後不一會兒就將王耀創口處理妥當,灣兒全神貫注地盯著那傷口血勢抑止,待到他將繃帶固定完畢,她飛快取過身旁毛巾扭過熱水,一條遞給那人,一條用來擦拭王耀身上泥濘雨水,爾後替他換上乾淨棉袍。
那人默默接過毛巾,定定凝視她為王耀悉心照料。
王耀緩緩睜開眼,朦朧注視了灣兒半晌,又轉向旁邊那默不作聲一人,嘶啞開口。
「……沒事麽?」
那人搖搖腦袋。
王耀側首又望向灣兒,見她目不轉睛盯著自己,對其他恍若未聞,一張蒼白的鵝蛋臉繃得死緊,他寬慰微笑起來,為著她的專一,卻笑得異常悽苦,為著他的挫敗。
灣兒學著他悲哀地展露笑顏。

不知過了多久,她靜靜等待直至王耀沉沉入睡後才驀然刷地回頭,卻不見那個陌生人蹤影。
不是陌生人,她明白,縱使大雨茫茫,她第一眼就認出了他,就是個與自己年齡相仿的青年,時光回流許久以前,坐得隨意,右腿盤著,左腿伸在廊下輕輕搖晃,盯著棋盤支頤默想、穿酒紅袍子的那一個少年。
是什麽使她認出他?明明他的身子已拔高許多,明明那瘦窄稜角的臉型已不復少年時圓潤稚氣,明明那血污端正的容顏已不如以往青澀。
卻依舊沉著且沉默,五官彷若裁畫,是有別於王耀端正清癯的另一種男性俊美。
但她怎麽知道他沉默呢?這種感覺,好似他倆在過往曾相伴成長,他倆曾經知心、曾經無話不談、曾經兩小無猜。
灣兒放下床帳,吹滅燭火前取出毯子和毛巾並著王耀一件單衣,悄悄走出房間,心下惴惴就怕那個人早已離去。

但他只是靜靜坐在房外簷下,背脊靠壁,兩隻肘擱在膝上,兩頰旁半長不短的髮因濕漉而垂落,容顏木然。
見了她,他拾起置放身畔的長劍慢悠悠起身,稍稍躬身後便準備離開。
「請換過衣裳,休息一下再走……」
「走?」
青年回過頭來,有點困惑,「走去哪兒?」
男人的嗓音較她想像中徐緩柔和,不同於他神色平板。灣兒愣愣地偏起腦袋。
「走去……走去……就是回去您的家……」
青年默不作聲盯著她好一會兒才慢慢開口:「……妳一點也不記得了麽?灣兒,那片竹林,我一直住在那裡……這座宅第,也是我的歸處。」
灣兒恍惚地點點頭,順著他手指方位瞧過去,其實也不過隔著兩三道牆,她卻以為彼此萍水相逢罷了。記憶流水似自心靈深處湧起,是呀,她全都記得。
這才猛然醒悟,身處這重重院落中,她絲毫不知外面的世界。她的世界,僅限於天空下此座園林。

「……很抱歉,我記得,只是不知曉……我記得您的樣貌,可是不知道您也是……」
「我見過妳,也記得妳,妳的名字……只是妳不曾見過我……」
男人沒再說下去,向房間略略瞟上一眼,垂下眼睫彷彿若有所思,「……我得離開了,叨擾。」
看著他毫無起伏的顏面以及黑夜下一雙眼眸,是與王耀截然不同的眸色。不是滄桑、五味雜陳、盡是歲月之痕與抑鬱之情,這雙邃黑瞳子清澈內斂,卻是另一番難以言喻,他不似王耀壓抑,卻是有所保留。
她衝口而出:「別走!」
一聲高亢同時嚇著兩人,她兩手慌張地掩住嘴,毯子毛巾給掀翻出去,而他先是瞪著眼,倒是反應靈敏地立馬接住。
雨聲泠泠依然。
他低頭瞧瞧手上事物,神情起了一絲微妙改變,好看的唇角略略揚起,似乎想笑,卻又笑得不得要領。
「……到客房吧。」
他淡淡道,將毛毯什麽遞還給她,示意自己身上溼透汙穢。
灣兒抬起腳步跟上他,悄聲問道:「請問您的名字……」
他頓著遲疑半晌,回首以炯炯目光給了她一瞥,令他與她同時藉由為若月光看清彼此的臉。


「香。」


香先是逕自走到客房後頭的浴池,甫方脫下深上滿是泥濘血汙的長袍,就發現她佇立身後十分自然地替他接了過去。
他再解下內衣,依然是她順從地接了過去,看著他赤裸上身毫無羞怯,自動自發好似他的貼身女侍。
「……我要脫褲子了。」
灣兒微笑點頭,仍是站在當地無所動作。
他蹙起眉頭,將髒衣裳從她手中拳捧將過來,「請妳先迴避,我自己能料理。」
「……」她不解地注視他,「不需要我幫您?」
他眉頭皺得更緊,有那麽瞬間她恍惚看見他容色不悅,她納悶著。
「耀哥都讓妳這樣做,是麽?」
灣兒再次微笑頷首,她卻不知這笑顏與柔順已深深烙印於眼前這男人心坎裡。
「但妳不是他的僕役,妳是個人。」他靜靜地道,「他有手有腳,有些事不需要妳處處幫他。」
她笑顏轉為幽幽悲哀,「……我知道,這些話你不可能在耀哥面前明言的。」
「……一如妳,無法在他面前提起疑問,妳不知道他用什麽面目面對妳,妳的世界就這麽點大小。」
意識到語氣開始有點兒衝,香略略低下頭,「抱歉……我總自以為,妳我似乎已相識許久。」
灣兒搖搖頭向他仍是好脾氣地笑,「不,我也這樣認為……不知為什麽,自從認出了你和你說上話後,我總覺得我們合得來……而你……你也明白我的心事,真奇妙。」
他若有所思,「那也是我的心事。」
她輕輕咬著唇揣摩著,那麽他為什麽不再住在這座主院中了?他是如何吐露疑問的?難道就因如此,他就這麽默默地離開此地,前往那座幽篁而與世隔絕了麽?
抑或,與世隔絕的其實是她自己?他正置身局外,看著他曾經的過往發生在自己身上?
她輕輕顫抖起來,王耀深情的笑顏再次於眼前浮現,耀哥……耀哥……真正的您究竟在何處?為什麽不願意讓我摸清您?為什麽讓我對您許下承諾,成為一個令我愛恨的枷鎖?
「沒有,我不曾表露。」
他一句話驚得她抬起臉來,他看著她容顏蒼白,稍稍放緩了嗓音,「我尊敬耀哥,也崇仰他,儘管如此,我還是保我自我的判斷意識……那妳呢?」
他的問句語調下降,倒不像是個問句。

“約定好了!約定好了!”
王耀的唇,輕柔雨點似落在她的頸項,何等愛憐。

「……我與耀哥沐浴,與他歌唱,與他同枕……我能服侍您入浴更衣,因耀哥與我同在,我、我……立下誓言,要與他共結連理。我能看著您無所動心,因為發過誓心中只能有他一人……」
香靜靜地望著她,眼中頭一次流露出她十分熟悉的悲哀。
「妳是因為王耀一人而愛他?還是因為只有他一人是妳可以傾心去愛?妳對他真的真心?妳有過其他人的愛麽?」
他這麽問,只因看見她流出淚來。

換過一身乾淨衣裳,香抬起紙傘和長劍,拎起包著髒衣甲的小包袱,準備離開主院回到竹林深處。
灣兒思索了半晌,決定跟著他重回記憶中相逢之地再看上一看。
香沒多說些什麽,撐起紙傘。
「就這麽一把,將就著撐。」


「香君……」
「妳還是一樣彬彬有禮。」
向著竹林小徑緩緩前行,他打傘她打燈,因為雨水寒意兩個人不由自主靠得很近,一股熟悉的親密感,卻只給他倆帶來悵然失意,雨夜下相伴而行,別是淒涼的暖意。
灣兒微微笑,仰首望著比那自己高出一個頭的臉龐。
「那也和喚耀哥一樣,喊您哥嗎?」
香木然搖頭,正經八百地回答:「我不比妳大。」
多麽奇特的一個人,灣兒尋思,他有一張年輕英俊的面龐,舉止言談卻從容老成,可有時卻幾分孩子氣……他和她相似,她能隱約感覺,他的老練是給訓練出來的,同時因為他的寡言,令他整個人看來比實際年齡大上幾歲。
藉由手上提燈,她瞥見他手背上幾道劍疤,新舊傷摻雜。
「還痛不痛?」
香微笑,「現在不會……有時,你反倒會期盼這些傷疤愈多愈好,那是做為一個人的證明,有血有肉之證。」
她若有所思,忽然緩緩伸出手去輕輕碰觸那一道道凹凸起伏,低語:「證……明嗎?」
「但是……你沒辦法為自己而戰,而是為耀哥而戰……」
他淡漠的顏色再次浮現隱微悲哀。
「一如妳在不曾接觸過外面的世界前,便將身體奉獻給了他。」
「……我沒有!」

提燈掉落在地,燭火晃蕩著熄滅了。

她渾身發抖,離開他大半步讓身子任憑雨水襲打。今晚她給自己嚇著了好多次,為什麽與這個男人再次重逢後,她原本想刻意遺忘的自我懷疑會一再重現?她懷疑自己所作所為,也懷疑王耀對她的有所隱瞞。
香俯身拾起提燈重新遞給她,輕輕舉袖拭過她頰上淚水,低聲道:「對不起。」
他們互咬彼此傷口後又彼此相互舔舐安撫,似乎成為唯一能填補心靈與肉體傷處的方法。



印象中熟悉的木造素房,香帶領她踱進大廳,在四周燃起燭燈,昏黃乍現令這靜謐雅室滿溢一種氛圍,而空氣中除了雨味,也真有幾縷裊裊煙甜香氣,使聞者四肢舒泰。
小茶几上擱著棋盤棋盒,在牆邊一隻高腳櫃上,置放著看似刀架的一件事物,只是上頭空蕩蕩早已杳無刀蹤。
她驀然想起些什麽。
「有人與你同住麽?」
香正慢條斯理在倒茶,「……不久前離開了。」簡短一句囊括。
灣兒追憶此情此景,是那位端端正正跪坐蒲團、抓著黑子沉思的青衫少年。
她以眼神相詢,卻畏懼獲得解答……她自知正一步步深入禁地,跨出她的小世界往未知前行,究竟是自尋毀滅,抑或使盲目重見光明?她惶恐。
「……他就是……有那種勇氣的人。」
香緩步走到那空無一無的刀架前頭,心有所想,唇邊泛起一抹自嘲的笑,沉聲道:「和耀哥爭執後,他不告而別……連再見也沒說一聲,行囊收拾,帶走了他珍視的刀,就這麽一走了之。他有膽、有能力、翅膀硬了……不像我依舊作繭自縛,注定永遠困頓懦弱。我終究只能為別人而戰……死亡,也依舊沒沒無名。」
他突然間情緒激動,木然平靜的臉微微湧起一股紅暈,顯示他內心潛藏之憤怨與不平……亦顯示出他年輕面容下長年壓抑的不安與孤寂。
灣兒先是按住他一隻臂膀,感受到他渾身冰冷顫抖,再而用雙臂環繞住他的身子,試圖安慰他。
可她卻同時期盼得到安慰,這麽久了……因緣際會總算令她遇上一個能與她同病相憐的人,一個能予她對等情感的人……她為此深感恐懼,可又何其欣慰,開敞世界是這般使人開闊自由,這感覺前所未有。

半晌,他們發現彼此緊緊相擁,他以懷抱和雙臂溫暖她,她倚在他胸膛上,環抱著他的腰桿。
目光相對,兩個驟然一驚,雙雙分開,燭火在剎那滅了幾支,卻依舊在昏黃中映照著彼此雙頰酡紅。
她腦中一片暈眩,劇烈恐慌與疑懼動盪於心令她久久難以自己,卻無法忘卻那結實火熱的胸膛,她確然聽到了他的心搏,一鼓一鼓,是生命的所有……他說過的,作為一個人的證明。
“我能看著您無所動心,因為發過誓心中只能有他一人……”
“妳是因為王耀一人而愛他?還是因為只有他一人是妳可以傾心去愛?妳對他真的真心?妳有過其他人的愛麽?”
她迷惘的神情困惑了他,他困惑的神色迷惘了她。
我怎能變節?
我怎能引誘?
我怎能在枷鎖的禁錮下依然犯罪?

香悶悶退回椅子裡坐下,容顏再次回復以往平板,勉強轉了個話題。
「沒出過宅子?」
灣兒易退回椅中,默默端起茶杯搖頭。
香垂下眼睫,情緒似乎來得快也去得快,他鎮靜下來,展露的笑再次平淡且靜若止水,他這樣淡漠給人好幾分出塵的味道。
「戰事平息之後……假使妳願意,我帶妳出去逛逛。」
他看著她孩子似地啪地亮了雙眼,更是莞爾,「有很多好吃好玩的……也可以自己買食材,帶回宅子裡下廚作上幾道菜。」
她歡喜眼前這個人,與對王耀的仰慕眷戀不同,這人給她一種平起平坐的情感交流,彷彿他倆就是青梅竹馬無話不談,他會願意與她攜手,願意以最真實的面容與她懷抱……
她不敢繼續想下去,即使有這麽個念頭早早浮現,她仍不願去正視它。
「還要上前線?」
「……即使耀哥負傷,仗還是得打。」
灣兒環視這座身處幽篁的闃靜素房,他倆的影子在燭火搖曳下不住晃盪恍如鬼影……她感覺心中有股深深的哀愁,為他。
「自己一個人,不寂寞嗎?」她看著茶几上孤獨的棋盤,「誰和你下棋喝茶?你受了傷,誰又能照顧你?」
香淺淺一笑,「日子一久,自然就習慣了……耀哥偶爾也會來陪我下棋練劍,他什麽都教,不算孤寂。」
「那麽香也會拉二胡嗎?」
他一怔,「……二胡?」
灣兒點點頭,興高采烈地指手劃腳,「我喜歡聽人唱歌,耀哥從前常拉著二胡唱歌給我聽……我好喜歡他的歌聲。香也會唱歌嗎?」
他沉吟著,老老實實回答:「二胡我不會,音樂什麽我不是那麽在行……清唱倒是會,沒有人不會唱歌,就在好不好聽。」
她微笑,「那你願意唱給我聽嗎?啊……不、當然不是現在,哪天你願意唱,我就願意聽。」
他點頭答應,仍是正經八百一句回答:「如果前方順利……之後有的是機會。」
她笑逐顏開,「一定會勝利的,到時候我們就一起去宅子外面逛逛,你也能唱歌給我聽,對不對?」

爾後回想至此他忽然醒悟,她與他的這個小小約定竟成為他在戰場上緊握生機的支持……那與王耀是否有那麽點相同?他倆都是為了再次迴返這座有她等待的園林而活。
香坦然,縱使不是為了自己而戰,他也心甘情願為了她而戰……為什麽?為什麽?
“我能看著您無所動心,因為發過誓心中只能有他一人……”
“妳是因為王耀一人而愛他?還是因為只有他一人是妳可以傾心去愛?妳對他真的真心?妳有過其他人的愛麽?”

是否在他開口詢問時就已種下他對她的一種執著?是否在她攀住他的臂膀給他擁抱安慰時,就已使這執著開花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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